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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仔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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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不太愿意她去远东, 似乎总觉得国家遭逢乱世,兵祸党狱, 没几处地方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香港是殖民地, 一切以白人利益至上,要是出了点事情, 总也讨不了公道。

淮真说, “我是大学生, 还是跟着教授去的。”

阿福道, “就是, 咱自己的国家, 什么公道不能讨?”

罗文笑, “你没听说过?租界和殖民地上人分九等, 一等的英、法、德、美国人,二等的日本人, 三等的白俄人, 四等的中国官僚,上海的五等上海人六等广东人,广东的五等的广东人六等上海人,七等的殖民地华人, 八等的江浙安徽佬, 九等的外地佬。”

阿福道, “妹妹是美国人。”

罗文嗤笑, “美国可更厉害,路上逮着人都能分三六九等。”

淮真接话道, “季姨尽管放心……不然,外地佬在中国可不要活了,要是出了事情,还能仗着美国法律给点庇护。”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

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

临圣诞与新年假日,四处商店都在打折;云霞得了空,每天下午都能陪她去联合街买东西自来水笔,速记本,日用品,还有少许夏天穿的短袖、短裤与衣服,因为她几乎要在海岛度过一整个夏天,而三藩市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衣服几乎不能穿。

云霞执意要她多买一些,最好一箱行李都是衣服,“等回美国之前,在香港一气全卖掉,也不亏。去年夏天那件毛线裙呢?”

淮真道,“还在。”

“全带上。”

“去也穿不了。”

“二月底也还冷着呢,等四月雨季过了,天才见热。”

说起南中国,云霞也从没去过,功课做得比她还足。

去会馆船运管事那里打听到二等舱乘客每人虽可托带两只箱笼,但联想到二等舱两间房四个床位,正好教授夫妇一间,教授女儿和她一间。一家三口行李怎么也比她多,即便她不能时时帮把手,也不好给旁人拖了后腿,清点来去,最后只打算携带一只行李出行。箱笼里衣服是最少的,她也解释给云霞“等到了热带再买,比三藩市合适宜得多。”

因为八月底得回哈佛报道,教授却不急,返程只得她一人,可以在香港再买一只箱笼带上二等舱。她也可以在南中国多挑一些好东西带回给云霞,还有同住花街的几个女孩。

云霞抱着去联合街买来的一堆夏装抱怨“我受够了这经年只有一个季节的城市,想去热带穿好看的裙子。”

淮真大笑,“可以叫早川带你去佛罗里达,或者,达拉斯。”

云霞白她一眼,“我怎么不去墨西哥呢?”

淮真道,“也可以啊。”

云霞自顾自道,“ucb只有三月去檀香山的课程,下半年不知有没有去香港的。”

淮真笑,“下半年?我都回来了。”

去东岸没给花街的女孩们带礼物,淮真一直心里愧疚。正逢回香港,便问雪介与黎红有没有想要带的礼物,两人列给她一张英文字条,但都是些便宜轻便的小件儿东西沙滩披肩、低价连衫裙、日历画报,殖民地上卖的英文小字圣经,还有雪介想买的仿毕加索小幅油画。她们也不太了解南中国,便又说云霞想带的玩意,她们也要一份。淮真一一记下来。

周围朋友大多上了大学,黎红不擅长念书,因此既羡慕也苦恼。恰逢她提起最近长城画片公司在她舅舅位于洛杉矶的“新西贡”越南餐厅拍西部片,淮真偶然提起“不如黎红去帮帮忙,顺带叫摄影师教你拍片?”

黎红说也不是不行,但有点犹豫。

云霞立即劝她去,说淮真学过中国古老的周易扶乩,赚钱一赚一个准,信她总没错。不论如何,也能去派拉蒙长长见识。

朋友们一席话,很快使她下定决心去洛杉矶。

哈罗德同她讲的关于西泽那一番话,她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以免讲错了话,给他与哈罗德都招致麻烦。

私下里,她只告诉云霞,西泽最大的上司曾做过驻港领事,他手下的副助理通常也都会去远东的英属殖民地。

云霞这才恍然“所以你去香港的原因是这个?”

淮真叫她千万谁都不要讲。

云霞思来想去好几天,有天躺在床上又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希望看不见时将他心都伤透了,见他前途大好时又跑回来……会不会让他觉得你踩红捧低?”

听云霞这么讲,淮真莫名有点开心,笑了起来。

云霞纳闷,“你笑什么?”

她说,“他要真这么想才好,大家公平,我也不至于愧疚到今天。”

云霞听得直摇头。

改天考完试回来将淮真叫去企李街吃美式快餐,将她自己手头所有股票,家里所有积蓄,季家老一辈在广东的田产铺头统统收罗出来给淮真,说,“他要是欺负你,就给他看这个,你家有钱,我家也不差。”

大庭广众地,将淮真吓得汉堡里的肉饼都掉了出来。

临近一月底,四五白人找上家门来,递上大红的邀请帖,说经人推荐,邀季淮真小姐参加年初十的华埠小姐赛,想给她拍个照,做个简短采访。

淮真当即拒绝,又问是谁推荐。

来人说,华埠小姐名单通常在被推荐最多的二十四个名字中选择,曾有十九人推荐她参赛,排的很前。

邀请人将所有好处都讲给她听,比如参赛便有两百美金奖励金,最终得名前三各有三千、一千和五百不等奖励,更有机会结识诸多前来华埠的名人,往后念书、工作,都不愁找人写推荐信;如今好莱坞找华人演员拍电影,大多时候也会考虑曾在华埠小姐露过脸的。

淮真一开始心平气和的拒绝,初九便要乘船去香港。

那边却怎么都不信,说念书哪里比华埠小姐要紧?不知多少东岸高材生都请假回华埠参加大赛。

几次以后,竟然打扰到伯克利去,给云霞派利是,让她回家劝妹妹。

云霞当然没收,回家告诉淮真,她气得不行,寻出婚戒,问那几人“已婚妇女也能参加华埠小姐赛了?”

几人哑口无言,便再没上门来找她。

过了一周,仁和会馆以华埠小姐主办之名送上来一只“dran daughter”的金色奖章。云霞将那奖章挂在阿福洗衣最显眼的地方,一看就笑得不行“我说嘛,果然是小六爷借着华埠小姐大赛之名来留你。”

淮真说,“我好歹也比小六爷有点自知之明。参加华埠小姐赛的都是些什么身段?我要去了,跟母鸡里站了只鹌鹑似的,不笑死人?”

云霞倒不乐意了,说,“哪有自比鹌鹑的?款式不同罢了,我们妹妹还是很招人疼的。”

离港日子越近,淮真越有些忙不过来。

洗衣店在新年假期过后正式招工,好些穷困潦倒的白人想进唐人街来找工作;唐人街老一辈大多不讲英文,只得洗衣铺家中几个小辈去给白种工人面试。一到周末,云霞便从伯克利赶回家帮忙,忙的脚不沾地。

淮真在布力梨神父那里得工作到离港前的礼拜六;除此之外,惠氏诊所关门后,也常有一些唐人街居民想要的药材,经由惠老头办理,成箱的寄过来,统统得由淮真替他清点。惠老头自己却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即便发电报也不知该发往哪里。

直到二月初,帕斯域电报局的堂倌才送了一封惠老头电报信上门来,里头只言简意赅的写着“k小姐,干姜、党参一箱,十五日船送达”。

淮真起的让人照地址毫不客气回“十四日乘船去港 k小姐干我屁事”。

哪知帕斯域电报局的小伙却说,发往菲律宾越洋电报一个字二十五美分,十五个字,统共三美金五十分。

隔日电报回来,寥寥十字“正好四月十五来港一叙”,压根不提药材应该怎么办。

若不是离港在即,心情雀跃,淮真险些能给他气死。

淮真手头的钱,交了学费之外尽数给了季家,没有什么余钱。因为一早便对南中国口岸上的官方、黑市美金汇率有所耳闻,所以到临走前的礼拜六,从布力梨神父那里结了这三月来九十美金工钱,一并去富国快递换了三百块钱的香洋。三十块钱足够六霓君拖家带口在上海生活两月,她在香港既不交房租,宿舍也供免费早晚餐,返程船票也由学校替她支付,三百块怎么算起来都足够了。临走前几天,罗文又去富国快递跑了一趟,替她换了三百块孙大头,连带她上回回国的钱一块给她五百块带在身上,说香港鱼龙混杂,什么货币都有用得上的时候;总得去一次岭南玩,不可能用不上银元。又将自己在美国汇通银行香港分行的户头交给她,叫她随时缺钱,便打电话问家里要。

香港前年起便和美国通了国际长途电话,这倒提醒淮真,特意去报社往花街公寓订了半年份的《华盛顿日报》,让她替自己留意着上头的消息。等她住进教会宾舍便告诉云霞联络方式,如果有和西泽有关的消息的话,务必打电话,或者发电报到香港告知她。

一家人几乎就这么一气忙碌到过年,直至送淮真上船那个早晨才缓过劲。

淮真的行李不多,一人拎足矣。除开季家人,云霞仍旧叫上早川一起为她践行,因为两人都知道码头拥挤,教授夫妇要照顾女儿,恐怕照应不了这么多行李。

教授随一早来电报说“船上见”,等到码头上却不见人。直至听说淮真是二等船票,早川才说,“请一起上船去。”

云霞诧异,“我们上船,跟妹妹一起去香港?”

早川道,“远洋轮渡的二等舱旅客可以邀请客人上船。”

淮真这才恍然,原来教授说的“船上见”真的是指船上。

第一次听说乘二等舱的事项,一家人跟在为淮真拎箱笼的早川背后,在船上仆欧注视下登梯上船,不免都有些惭愧。罗文回头来搂了淮真一下,两人都想起第一次乘圣玛利亚入港时发生的事梦卿吞药垂死,才换来老鸨从水手手里贱卖的三等舱一张床躺;受白人医生照拂,去头等舱借用盥洗室洗个澡,仍不免造人一番奚落。

不过往后阿福洗衣一切都会很好。

淮真对罗文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常年不分寒暑给人做家务,手上头生了厚厚老茧,也不知她觉不觉得暖。

仆欧带着到了舱里,揿响门铃,一个盘着芭蕾发髻、黑眼睛亮亮华人女孩儿来开的门。

正怀疑是否走错舱门,那女孩儿立刻用美式英文问道,“是季小姐吗?”

早川让了让,淮真便从后头走出来对她笑。

女孩立刻转过头叫“爸爸,妈妈,季小姐来了。”

门外一行人都有点错愕。

淮真回头低声介绍这是教授小女儿,是领养的华人;大女儿是夫妇生的白人,在香港念书。

两位中年白人随后走到门口来。白人太太穿着欧式连衫裙,教授将女孩儿揽进臂弯向众人问好,摘下贝雷帽,请大家进来坐一坐,喝喝茶,临开船前会有仆欧来请客人下船。

云霞立刻将一捧大红色康乃馨递给淮真,经由她交给季家夫妇。

阿福头回这么近见着哈佛教授,一紧张,昨晚连夜背了五句英文句子统统忘光。哆哆嗦嗦伸手同教授握了握,“你好”没讲出口,立刻被云霞嫌弃“爸爸,这么英国化,太可笑啦!”

教授大笑,用国语说,“哈哈,国际化,总没错的。”又使劲同阿福的握手。

仆欧提了壶红茶与篮蓬松过头的软面包来,众人坐下,hul太太同云霞和早川用英文聊天,说教会宾舍住宿条件很好,“卫生设备在香港算极先进的,每天晚上通两小时管道热水,其余时候每天给每个成年人两桶洗浴温水。住在那里的多是教会女学生与单身年轻教师,澳门来的葡萄牙嬷嬷会在早晨七点至九点西式早餐,每天早晨每隔二十分钟都会有一趟巴士车,接宾舍众人前往港岛薄扶林山上,大学校园就在那里。”

云霞便问,“将宾舍给淮真住,那么你们住哪里?”

教授太太说,他们住九龙,在半岛酒店附近有所公寓,大女儿在那里的基督教会中学念书,会方便得多。

正和阿福用国语聊天的教授突然插嘴说,“教会宾舍在港岛公园,离湾仔不远,夜里兴许吵闹了一些,不过好在离中环花园的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也很近——”

云霞突然转过头瞟了淮真一眼,掩嘴偷笑起来。

其余人都不解,“和驻港领事馆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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