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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她的表姐端溪。
端溪毕业于国内一所不错的大学,虽然远不如她拔尖出彩,但为人善良诚恳,且找了一个同样善良正直的丈夫吕博。
最关键的是,端溪的儿子从生下来就存在眼部疾病,虽然没有全盲,但是双眼仅仅能够感光,基本等同于看不见。
那个时候国内对于器官捐献还十分避讳,□□的需求量又极大,当时还无权无势的端溪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替儿子争取来机会。
于是,那一天,林安安找到了端溪,做了一场交易——
林安安道:“我可以把我的□□给小琰,但是如果哪一天我死了,请把我的女儿当做你的亲生女儿那样抚养,请让她在无灾无害、无病无痛的环境中,快乐的长大,等她成年了,如果能找到一个值得步入婚姻的男人,就请做她婚后坚强的后盾,如果找不到一个值得步入婚姻的男人,即使她将来成为老太太,也请把她当作一个老去的孩子那样爱着她。”
端溪:“我还希望你能让小琰出国念书。”
林安安:“可以。”
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因为邓爷爷的经济政策的关系,出现了大批量下海经商的人,成为了早一批在外落户的华侨,紧随这样潮流还出现了一大批出国热的分子,而当时的端溪,也有这样一颗出国热的心。
手术之后,林安安彻底失去了光明,而端溪的儿子重新获得了光明的同时,跟随自己的外婆去了瑞典的斯德哥尔摩。
之后的数年里,林安安用自己手头的资金开办了一家孤儿院,主要收养一些亚裔的孤儿,在此期间,她学习盲文,还为一些失明的孩子提供了学习的机会。
直到自己的女儿七岁那年,林安安再也扛不住,带着对生的眷恋和对女儿的担忧,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她的死亡太过于突然,而早已派人盯着她们母女的江陈辉在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并在林安安的女儿稍微大一些、不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将她接回了国。
看着眼前这个和妻子有七分像,又和那个可憎的男人有三分像的小女孩,江陈辉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
他想起了那对背叛他的父母、那些欺负他无父无母的同学和乡党、那些□□他贫穷的陌生人、那些踩在他头上看他笑话的上司、那些等着对他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明明恨毒了这些人才努力到了今天,可是当人在高位时,却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你打我一耳光,我还得把右脸伸过去让你打,打完之后还要体谅你的痛苦”的圣人。
于是,在外做一个光明磊落正义勇敢副局长的江陈辉,在家里,成了一个把所有负面情绪发泄给一个无助小女孩的恶魔。
在小女孩被接回国数月之后,林安安在加拿大的好友才联系了端溪,告知了江陈辉将小女孩接走的事实。
那时候端溪已经有了些小成绩,但相比已经坐上北川市局副局长的江陈辉,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直到江城辉发生了那起车祸,有陌生的男人找到了她说:“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小忙?我也可以,帮你一些小忙。”
“忙?”端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写满了绝望和不可置信,“所以说,陷害江陈辉,有你的一份功劳吗?”
“小琰……”端溪叹,“有时候,人在某个位置上,是不得不站队的。”
“所以,你是陈皓昆的人?”端琰问,不知不觉中,向来对一切已经淡定了的他,声音此刻居然有些微微颤抖。
陈皓昆,当年的正局长,陷害江陈辉的始作俑者。
端溪摇了摇头。
端琰顿时蹙眉:“……”
端溪:“是许三埫的人。”
端琰:“……”
许三埫?许三……许?
脑海里突然飘过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的身影和他的职称,端琰瞬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呆滞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缓缓道:“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仕途这么顺利的理由吗?”
“小琰……”端溪悲哀道,“原始资本的积累往往都是灰色的,身居高位的人,从来没有无辜的人,更何况……江陈辉和陈皓昆……他们两个一点都不无辜……”
端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母亲的话,他撑着额头僵了许久,才回过神问:“就算吕佳音不是江陈辉的女儿,但你也不能把我推出去当江陈辉的儿子吧?”
端溪叹:“江陈辉一直对外说自己老婆生的是大胖小子,和他关系好的都知道,而且佳音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全身上下被打得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如果再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舆论会逼死这个已经快要疯掉的孩子的,我不能受人林安安恩惠那么多,却让人家的孩子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啊……”
“但是你也不该把我推出去啊!”端琰咆哮道,“你觉得,我就不会被逼疯吗?!”
端溪沉默,低头擦这泪,一直坐在窗边的吕博开了口:“当年是我让你妈把你推出去的。”
端琰顿时看向自己的父亲。
吕博起身,走到端琰身边,满脸倦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觉得,二十五岁,成为正一线城市的市公安局的刑侦大队的小队副队长,你端琰,配吗?”
端琰:“……”
端溪一听,慌忙拉了拉吕博的袖子:“别说了,算了,别说了……”
吕博摇了摇头,拒绝了自己妻子的要求:“市局是什么单位,它已经是一个领导单位,你一个90后的小屁孩在这里面还是个小领导,你不明白这个领导你是怎么当上的吗?”
端溪站起来使劲拉着吕博:“别说了,别伤害孩子了……”
“不说?为什么不说?他以为这是他的本事吗?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的都不可能毕业一年直接进入北京市局工作,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吗?”吕博瞪着端琰,“小子,你是不是觉得市局特别好混?明明是个刑警,什么任务都不做,什么苦差都不干,每个月工资拿上,你以为这是你妈区区一个区人大能做的吗?”
吕博轻蔑地笑:“是江陈辉,是因为你是江陈辉的儿子,你才会什么都不做就能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明白吗?”
端琰没有说话,可是搭在膝盖上的拳头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握紧,指背上爆出一条条狰狞的白筋。
吕博道:“当年我和你妈都知道江陈辉的案子要翻,为什么?因为许三埫要处理的不光是江陈辉,是江陈辉和陈皓昆二人,刚好这两个王八犊子狗咬狗,那就等他们狗咬狗完了渔翁得利就是了。
江陈辉这个人,做副局长时候的为人和成绩我们不做评价,但是,因为江陈辉会死,而且是会被冤死,如果想要制裁陈皓昆、要让人民群众对陈皓昆落井下石,就要把江陈辉塑造成一个好人,把他塑造成一个恶人,明白吗?
现在的新闻媒体突然爆出一个人,说这个人怎么可恶怎么可恶,紧接着大小媒体对这个人落井下石爆出各种丑闻,然后这个人就被制裁了,老百姓高兴得不得了,是不是?
只有这么做,三观非黑即白的老百姓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才会对陈皓昆的落马拍手叫好,社会才会更加安稳团结!
所以,我们把你推出去当江陈辉的儿子,你不明白理由吗?”
吕博道:“因为从你成为江陈辉儿子的那一刻起,你就自带悲壮的光环,你是英雄的儿子!只要你有野心,你的仕途会比无数人顺畅无数倍,江陈辉四十岁能成为副局长,而你只要带着这个光环并且会做点成绩,你就会被媒体称为‘英雄的儿子也是那么的伟大’,关于你的正面新闻简直不要太好写!你或许不到四十岁都有机会成为副局长!甚至更高的位置!”
吕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那两年吃的舆论压力,和有些人为了仕途吃了一辈子的苦,能比吗?你如果现在没有林安安的□□,你就是个瞎子,瞎子的今天和你现在今天,能比吗?”
吕博红着眼道:“可是!你亲手毁了你妈和我为你做的一切努力!你亲手毁了你自己吃的那么多年的苦换来的结果!你摧毁了你的仕途!你害死了佳音!佳音或许不知道自己不是江陈辉的女儿,但从找回记忆的那一刻起一定已经猜到了当年的事情如果挖出来会牵连到我们一家三口!所以!她用死!她用自己的死想要保住了你、我和你妈!而你,你为什么奔三的人了这么点道理都不明白?”
吕博最后的话语,是咆哮出来的。
“好了,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满意吧?”吕博绝望地看着端琰,“去吧,去找你的上官泽告状吧,让他把你妈和我都处理了,你看他能挖出来什么,许三埫现在已经不是地方官员了,他上官泽试试吧,试试自己能不能动更高的人物,大不了你妈会被许三埫当作弃子,到头来我和你妈都入狱了,你就满意了,对吧?去吧,去告状吧……”
说完,吕博调头打算离开,端琰终于开口道,声音很平,可是尾音却在颤抖——他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还是那么泰然:“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随意决定我的人生方向,为什么随意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还这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没有随意决定你的人生……”端溪面对儿子和丈夫的争执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妈妈只是想给你的人生更多的选择的机会……小琰……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什么都看不见……都两岁了……因为看不见……都不会走路……爸爸妈妈一会儿工夫没看着你……你就摔得头破血流……”
端溪哭着道:“谁的心不是肉长的……我儿子还那么小……为什么看不见啊……那时候我每天给学生上完课……我就会坐在医院急诊的走廊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端溪伸手抓住端琰的肩膀,看着眼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儿子,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端琰的白衬衣上:“妈妈好希望急诊有一个出车祸的人……能不能在临死前把□□给我才两岁的孩子……如果他们让我跪下就能让我的孩子看见光明的话……跪多久都可以……因为我的孩子才两岁……他还有那么久的人生要走啊……怎么能看不见啊……”
端琰握得紧紧的拳头抖了抖,终是有些无力地松开了,他抬起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以示安慰。
端溪一见,低头抱住端琰的肩膀放声大哭:“孩子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从你生下来那一天……每一刻都在对天发誓……如果能让你看到光明……爸爸妈妈一定要让你的人生有更多更多的选择机会……爸爸妈妈一定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痛苦的人生……爸爸妈妈真的只是想让你好……真的真的只是想让你好啊……”
……
会场尤雪悠抱着陈月洲痛哭流涕的哭声和回忆中母亲的哭声交叠在一起,端琰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实。
他低下头,握了握拳,却发现手掌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从此以后,自己这双手再也什么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