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汝(1 / 2)
至元二十八年,时年辛卯,泉州刺桐港码头上脚夫去返、货物往来,络绎不绝;人声鼎沸、鸥燕聒噪,充塞于耳。
整个刺桐港最大的码头边停靠着二十五艘舰船组成的船队,桅杆如林,隐天蔽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其中最大的一艘福船。此船长四十四丈四,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甲板舱室全然簇新,船舷上以汉蒙两文刷了镇海经咒,舷窗如同一只只巨兽的眼睛,黑沉地凝视岸边众人。饶是生在泉州长在海上的老水手,也未曾见过如此庞然巨物。
刺桐为大元第一大港,港口里船舶相连无边无尽,巨宗货物堆积如山。时人乃曰,泉州乃是七闽之都会。番货远物异宝珍玩之所渊薮,殊方别域富商巨贾之所窟宅,号为天下最。饶是如此,泉州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船队,纷纷聚集在码头上朝着那渐渐离港的二十五艘舰船兴奋挥手呐喊。
这是护送卜鲁罕公主出嫁波斯的船队。
三年前,蒙古帝国地处波斯伊尔汗国的可汗妻子卜鲁罕氏去世之时,留下遗愿,要伊尔可汗必须以其同族女子为继室。可汗遣使者至大都向大汗求娶卜鲁罕部少女为继任王后,大汗册封了一位卜鲁罕氏女为公主,走水路取道马八儿国,由大元水师护送远嫁波斯。今日便是公主从泉州港启程的日子。
沉重的转轮吱嘎咬合启动,巨大的船帆迎风张开,海风扬起福船主桅上一面大元水师旗帜,猎猎招展。这面旗升起之后,便一呼百应,舰队余下诸粮船、坐船、战船皆纷纷吹响出航号角,一丛丛牙白色的帆布如海鸥震翅起飞,船舷两侧探出齐刷刷的长桨,岸上纤夫的号子交替着舱内橹工的呼喊,船体和码头渐渐拉开距离,碧水白浪中划出无数斑斓水线。
然此壮阔之景里,超脱于兴奋的船工、看客、兵士之外,有一个戴笠披甲的青年军官,茕茕孑立于福船船首。东方旭日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强调了他比起蒙古人来立体风流许多的鼻梁和颧骨,看起来仿佛一尊海神的雕塑。他便是为此次舰队提督,福船的最高指挥官,李怛。
一位蒙古军官登上船首,此人名叫拜合耳,乃是此艘福船的大副。他右手握拳置于胸前向立于船头的青年军官颔首行礼:“大副,公主和她的侍女们已经安顿下了。只是她的一位侍女一上船便出现了晕船的症状。”
此行卜鲁罕公主共带了八位蒙古侍女陪嫁,皆是出自蒙古各大部的贵族女子,生在草原里,长在马背上,从未坐船出过远洋。船才刚出泉州,八位蒙古侍女当中就有人晕船,也是李怛早已经预料到的事情。
他从船首下来,往甲板上走,泉州港水深、风力不大,此刻船体的摇摆并不明显,李怛在甲板上如履平地般稳健。行至船中船舱一边,他便看见一个蒙古服侍的女人跪趴在船舷边,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出船舷之外,她紧紧抓着船舷栏杆,海浪翻涌,一口酸气从胃底冲上食道,可哇的一口,却往海里吐出一口微绿的胆汁。
另一个女子站在她的身侧,仔细地抚着她的后背,看见李怛过来,抬起脸来看向他:“提督大人,完泽受不了这颠簸,船上的晕船药也已经服用了却仍不见好,这样下去只怕会有脱水之虞。”
这个女人穿着华贵的蒙古长袍,两条粗长的发辫垂在胸前,额间佩戴一颗海蓝色水滴状宝石。让李怛震撼的是她那张绝色的容颜,蒙古女人多宽脸阔颧细目,可此女却长了一张立体精致的小脸,鼻梁挺翘,一双杏眼的双眼皮颇深,显得眼眶中的瞳仁如深海一样神秘悠远。李怛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此人长得不像蒙古女人。
可她的口音却是纯正的大都腔调。
李怛伸手想要扶起那趴在船舷上的侍女,侍女虽然吐得浑身虚乏,却还有力气不耐烦地甩开李怛的手,接着便双膝一软,差点倒进身旁女子怀中。
那女子稳稳抓住她,神色晦暗:“完泽,此为舰队提督,不得无礼。”
“无妨。”李怛说。
他祖上是南宋降臣,按大元四等人划分之中,乃是最末等的“南人”一级。他能在二十六岁便爬至东海水师提督,一路走来,见多了这群蒙古人的虚张声势,从不放在心上。此刻在海上,这蒙古贵女早已不是草原野狼,不过是一只被晕船折磨得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猫罢了,他何必同她计较。
完泽抓着身旁女子的肩膀,嘴唇苍白,眼冒金星。女子身高虽然和她差不多,却比她瘦弱一些,撑着她极为吃力。李怛给身边的拜合耳使了个眼色,拜合耳得令,立刻上前将完泽从女子身上薅下来打横抱起:“我带她去找军医。”
完泽对同为蒙古人的拜合耳并无敌意,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将她带走。
靠着船舷的女子便抬手整了整自己被完泽抓皱的肩头,复又抬眸看了李怛一眼,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完泽是孛儿只斤氏贵女,就连我也不能使唤的动她。在这儿我便替她方才的行为无状向提督致歉。”
孛儿只斤乃是可汗部落的姓氏,原来这个完泽的出身如此高贵。而更让李怛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女人,正是他此次出海要护送的对象,卜鲁罕氏藤汝公主。
藤汝公主的蒙语名为藤格里汝另,意为天空之泪。这委实是个凄婉缠绵的名字。泱泱华夏千年来,为稳定各国邦交,而远嫁异国他乡的公主贵女不计其数,但藤汝公主所嫁之距离,确实是前无古人的遥远。
蒙古帝国幅员辽阔,伊尔汗国虽是蒙古四汗国其中之一,地处波斯腹地,距离大都万里之遥。去往波斯的路途艰险,从陆路穿越西方各汗国要至少三年时间,水路或能快点,但顺风顺水也得两年,路途遥遥,海上危机四伏,舰队中经验最丰富的水手都不能保证此行可以完全安全无虞。因此这位蒙古贵女命途之哀婉可怜,比之汉时出塞嫁往匈奴的明妃昭君更甚。
李怛看向她,右手贴至胸前行礼:“下官见过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