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中）（1 / 1）

文琦拾级而上，动作缓慢有个周折的过程，但依然有他的从容。文琦鲜少穿正统西装，哪儿哪儿都是笔直的，他觉得不自在，他惯常穿有蜜瓜纹理的羊皮夹克，麻底的老布鞋虽然是手艺人的定制，但造型简朴，已算很不符合他的身份。文琦皮革的味道里带了份洒脱不羁，一丝丝相似兰舟父亲以往的样子，以至于这个搀扶的动作，他不自觉地有了敬重的意味。自然而然，文琦突然询问他，你今年多大？兰舟反应说十八。文琦又问，那你是怕我还是怕邵锦泉？这问题好突兀，平地上的一粒石子儿，不知道在求证什么，有什么成年人的精心圈套，兰舟敏感得不回答，又不知道说什么转圜。文琦当一句玩笑，他轻轻朝后拨了下头发，搭着兰舟小臂继续向上。

图书馆一股杉木的气味，人踪灭，干净得孤独可惜。一眼望尽流线的籍阵列挤挨挨，这是文琦的功绩，兰舟不得不惊叹，并更怀一层敬重。

书记主任钻上前，老贾又适时把兰舟往后拽。

“问你什么了？”

兰舟瞅老贾，“问我多大。”

“就没啦？”

“没了。”

“嗐，我当——”老贾揪了揪衣服领，“你眼放活一点。”

“知道。”

“有能力被相中，大佬身边做事，以后未必不能和泉哥平起平坐。”老贾毁掉的半张脸上浮起笑容，意在指点。

兰舟停了一会儿，眼里有慧黠的意思，反诘地不明显：“我当没听见吧。”

老贾一怔，不再多说。

兰舟有才机会靠近籍的香气，像鱼去啜吻藻类。但其实上升不到这种美的高度，他只是有一点牵念。

龙虎当然教文化课，但秉持的原则和普高相反，以武为重，文化为辅，周末两天稀疏的排课，老师半吊子水平还尊奉无为而治，说教语文，课文通篇三遍朗读带过，就算学完了。在武校，用功于学习，是一种不合群的滑稽。兰舟记得他起初为此闹过笑话。他得到课本万分珍视，看穿、铭刻一样，将单词文字放进嘴中咀嚼，有的硬如铁，咽下去就行，有的像“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没有族群文化的鬼祟排他，优雅、坦阔，单纯的华文的美丽，咀嚼后还有回甘。不多的时间里，兰舟都是在低头抄写背诵，拿笔的胳膊上微隆的肌肉，和落下的伤疤。他于是位列前茅，不熟悉的环境，在所谓“不必要”的地方，他有了份价廉的优越。因此小考引来一撮窃蜜的蚊蝇，骚扰说写完传到后面来，给我们抄。

优越让兰舟罕见得吝啬，他冷硬地说不行，以绝他们后路，他甚至举手报告。盹觉的老师一拍桌，说注意点儿纪律！继续闭眼盹。习武有侠义一说，兰舟此举卑鄙下作，触及“男人”底线，他不留神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短期的报复来得很快，各色手段让人不舒服，兰舟懒得去想。期间，柳亚东是个愚忠的骑士，护卫他。打架动手也可以，骂爹骂娘就更不怵，他母亲一样包容兰舟的拙于判断怯于行动，戳出去咬牙说，你再他妈不老实试试看，咱比比谁拳头硬。回到寝室关上门，他才有讥诮不屑的样子，指责兰舟说你有病，给抄不就完了。过会儿又说，船儿，我原本以为你是最义气的。

书架上有一册朱自清选集，兰舟眼睛扫过，突然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有被揭穿的局促，和被误解的心痛。

他后来在柳亚东面前变得无比宽忍，一面是甘愿，一面有表演的意思。

原来很多事情只是柳亚东做，才有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