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埋骨井仓皇见故人（2 / 2）
“那就来吧。”
叶棣彻底放宽了心。他站起来，对着六角伸开双臂：“随便拿！有的是！”
六角又是轻笑一声。白狼的爪子锋锐无比，只是轻轻一划，劲气就割断了叶棣的一小截指甲。它又如法炮制，将叶棣的一截头发割了捏在爪间。最后在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暗蓝衣衫上割下了一块血衣。
“这些已经足够你用很多次了。”它说道。
“就这么一点？”叶棣看着那把头发，也就五六茎的样子，他以前梳个头都不止掉这么多。更别说那只有一小角的断甲和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血衣。
六角的语气很是严肃：“就足够了，让你用到元婴绰绰有余。在你那边修炼的时候，因为魂魄本属于一体，通过分魂纠缠你的肉体也会增强。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它已经修好了，你还能继续使用。”
它想了想，又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不过别修得太入迷喔。一旦你魂魄到了化神期，你那件法器可能会崩坏，这样你就回不来了。”
“哈哈，那我是不是得收着点？”叶棣活动了一下肩颈。悲伤的心情已经被迎接挑战的兴奋冲淡了很多，他甚至不自觉地勾唇微笑起来，“我不是贪心的人，等到元婴稳固，我就能从出去找哥哥了。”
“唉……你想先从哪一扇门开始？”六角叹了口气，行到他身边，轻轻地顶了顶他的肩背。
“就从我之前走过的那一扇开始吧。”叶棣抬手，白狼变化作两道六角竹节钢鞭，沉甸甸地落在叶棣的双手手心上。他踢掉了鞋子，赤足站在虚空中，动作犹如出击之前的幼豹。
………………
“进门之后你要记住，你的目标是走过这扇门，而不是在门里一味地杀戮。”
“我不知道门的成因，但是我的那位老朋友长期被困在长门的最中心，他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长门的本质是‘英灵殿’，它会收集从古至今无数伟大先人的过往，将这些过往封在一扇扇门里。”
暴雨瓢泼，幽暗的原野呈现湿漉漉的灰绿色。叶棣闭着眼睛在饿尸间拼杀，凭身体的感觉在刀锋间隙中穿插。识海里是六角稳定的声音。他在说长门的渊源。
“比如这个世界，它应该是收集到了一位强大鬼修的记忆，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可能就是斗尸于荒原，最后炼成了一尊非常强大的恶鬼。而为了闯过这扇门，你的任务是找到他，然后在门里杀死他。他的身体会打开成为下一扇门。”
“杀了他？”叶棣咬着牙滚过一具饿尸的手臂，“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听铁筝的声音！”六角像一位严苛的教官，它这么命令道。
“我觉得……我要死了……”叶棣气喘吁吁地喊。
“你不会死的。替你做身体的材料还有很多，你随时可以复活！”
“直娘贼啊！”
………………
后来呢？
一开始总是死。被砍死，被踏死，甚至力竭而死，挥舞着铁鞭时忽然眼前一黑，然后就永远地倒了下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六角在下一息就会把叶棣复活，让他继续投入无尽的拼杀里。
饿尸的攻击毫无章法，叶棣也学会了毫无章法地打。这边推一下，那边滚一下，遵循胎光带来的动物本能。他一直在尽力揣测铁筝声音的方向。那声音若远若近，缥缈难寻。叶棣又死了十几次，才终于勉强锁定了一个方向。
他向着那里奋力地杀了过去。
差不多又死了五十多次，他终于看见了坐在大树枝丫间的一个朦胧人影。
死亡正好一百次的时候，他第一次碰到了那个人影。但还没等铁鞭落下，一道横斩划破胸膛，叶棣又死了。
“恭喜啊，刚好第一百次。”六角在他的识海里笑着说，“现在来下一次！”
于是他复活。胸口完好如初，只是还有点隐隐的幻痛。他在鬼修震惊的目光里挥舞铁鞭，干脆利落地将对方的头颅打成粉碎。
叶棣站在昏暗潮湿的绿色里。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为了增加透光度，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左右眼角还各自留有一道被他自己误伤留下的伤痕。只有这两道东西在复活的时候消不掉。伤痕将他的眼角高高地吊了上去，完全破坏了原来凤眼纤细妖异的形状。他的身形也结实了许多，皮肤呈现浸水的苍白，有薄薄的肌肉自皮下隆起。
“下一扇门呢？不是说杀了他就能打开吗？”他问道，声音略微嘶哑。
“等一下，马上就打开了。”
一颗小小的光点飞出了鬼修被打碎的头颅，在叶棣面前猛地张开。温暖的白光将他完全吸了进去。
在这之后他又闯过了许多长门外层的门，大多是以杀戮为主的。他杀人，杀一切能看到的人。也杀兽，有些是皮毛华丽的妖兽和灵兽，有些是奇形怪状的邪兽。
杀！杀！杀！杀尽了一切人，最强的那个一定是门之所在！
白狼六角从一开始就建议叶棣修杀戮道，个中用意叶棣看不透。在高强度的战斗中，叶棣稳稳地积累着修为。秘境之中无日月，等他摸到了结婴的门槛，已经不知过去了几十年。
此时的叶棣，身躯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翩翩少年。到底是玄岳叶氏的嫡系后裔，少年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阖上眼时也算是俊雅可堪入画。但当他睁开眼时，那种在尘世战场上磨炼出来的血腥气将这种俊雅完全湮灭了。他有着凶厉的虎眼，有着永不熄灭的火炭色双眸。他受的伤越来越轻，已经不需要复活就能单杀过一扇扇外层的门。
直到他遇到了他的第一扇中层门。
外层的门都被闯了个干净，进入中层的门已经是必然。六角难得地警告了他一句：中层门不同于外层，门后的世界更小，守门人——他们后来都这么称呼他们的目标——修为也比外层更强大，而且有各种各样的后手傍身，有时候杀一次是不够的，只有将他彻底杀死，门才能打开。除此人之外，门中的其他人都是守门人的记忆所钟，最好别乱杀。
叶棣从没有想到他会空降在自己父亲的自爆现场。
元神逸散，金光四射。叶箴家主在光中毁灭了自己。无数出窍、化神期的高阶修士尖叫着逃亡，最终同归在那毁灭性的金光里。
死一般的静寂中，叶棣复活，躺在已经失去生机的父亲身边。
“终于又一次复活了啊……”
他嘶声说着，将一只手慢慢地探过去，握住了门内父亲的残影。
“你也会复活的对不对，爹？”
他想哭，但他已经忘记怎么流泪了，眼眶干涩得可怕。
他跟着父亲的尸体走。于是他当然也看到了当年的叶笙，看到了叶笙身前用额头生生磕出来的那个土坑。
麻木已久的心又狠狠地痛了起来。
他亲眼看着叶笙替父亲火化，火化后的骨灰倒进出云溪，水面上忽然燃起诡异的青碧色火焰来。
“我死之后，必须立刻火化，骨灰撒进出云溪，对外不得透露半分！”
叶箴的遗言犹在眼前。
他亲眼看着叶笙将自己安放在金溪木的小楼中心，然后闭关在出云涧一个月，对着典籍一笔一笔地描画那些古奥的杀阵。那时候的叶笙还没有后来清冷从容的气度，他会焦急，会丧气，会描着描着忽然看向小楼出神，神情悲凉又脆弱。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走不完这道门的时候，叶笙也终于描完了出云涧的所有杀阵。他看着叶笙接到了一份黑经折，邀请他去麟趾山某处。叶笙捏着经折，喃喃道：“护道者……”
这是叶棣第一次听到“护道者”这个名字。
………………
如果说叶棣在之前的门里真正学到了什么，除了他那撒泼打滚似的鞭法，也就是一手高明的隐匿技术了。这是他和一个守门人刺客缠斗了二十多天，被对方杀死上百次之后才偷师到的。他跟着叶笙去了麟趾山，一路上谁也没发现他。
叶笙一到就被一群黄衣人簇拥着去密室议话。叶棣跟不进密室，只能借着隐匿的功法，在密室外层随意游荡。这里是一处被挖空的山腹之内，无数奇形怪状的机关伸出岩壁，牢笼里沉睡着一半生物一半机械的怪物，它们用长长的铁链和那些机关相连。“看起来真恶心。”叶棣心想。
他很快地从这些怪物上方掠过，却一不小心撞上了镶在洞顶的指引牌。
“埋骨井……这什么地方？”
他捂着被撞红的额头，逐一辨认上面的文字：“什么叫埋骨井？埋的是什么骨？下面那些怪物吗？”
往前是一道很长的螺旋楼梯，左右没有什么躲避的地方。叶棣咬咬牙，从洞顶跳下来，沿着楼梯轻快地跑了下去。
底下阴暗潮湿，只有一盏昏黄色的灵灯摇晃在头顶。叶棣刚一落地，就踩到了白骨。
他蹲下身来捡起一只头骨。头骨很小，一只手就能握住，叶棣很快地数了一下牙齿数量和磨损程度。二十颗牙齿，磨损程度一致，这个头骨属于一个六到七岁的孩子。
昏黄的灯光下，满地都是细细的骨骼，这种大小的苍白色头骨随处可见。“埋骨井”三个字不假，这里的确是一处用于埋骨的矿井，而且埋的全都是小孩子！六七岁的小孩子！
“我也该带你看看了，你的兄姐们，全都沉睡在这下面……”
就在这时，长长的旋梯上方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