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杯中雪薄昼问深冬(2 / 2)
“有厉掌门那么厉害吗?”
“听说也是出窍期,不过出窍期和出窍期是不一样的嘛。”
学生们的闲聊很难一直保持一个话题,很快他们就开始讨论各自喜欢的出窍期强者。忽然床边一个学生打了个唿哨:“注意注意!李先生来了!”
学生们作鸟兽状散,各自蹦回桌前抱起一本书假装早读。
叶棣拢着白衣慢慢走来。经过了几天鸡飞狗跳的扣分,他也知道了要给学生一点自由说话的时间,学生们还年轻,一夜没见,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容他们一盏茶的时间先说个痛快,再过去扣校牌也不迟。
忽然他眉心一凉。抬头时,又是一点细小的冰凉点在鼻尖,碰到人的体温,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滴水。
是下雪了。这里是中岳东南,气温比玄岳要高上许多,今冬的第一场雪一直到十二月才姗姗来迟,而且就算是新雪,也不免半雪半雨,落地即化,很是滋润美艳。叶棣站在这场滋润的南国雨雪里,忽然有些茫然无措了。
他熟悉的是玄岳那种大如鹅毛的雪,一层一层,下了一夜就可以积到靴筒处,看上去松软洁白,捻开来是砂砾般的干,断面的雪晶迎着阳光一照,闪闪发光。
………………
“家主,别喝了……”
“君严你叫我什么?”
“嗯……主人,别继续喝了。”叶樟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他看了看阶下滚落的一地碎酒瓶,粟酒、清酒、糯米酒的都有。檐下的雪不大,星星点点雪水附在瓶口,又和未饮干的温热酒液混在一起,沿着瓶身滚落。靠着廊柱的男人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他身披鲜蓝色的翠金裘,胸怀半敞,披发赤脚,正拿着一瓶新温好的清酒往嘴里灌,烟灰色的双眼半阖,眼球在薄薄的半片眼皮下震颤不已,显然是服用过什么迷幻药剂的结果。
听到叶樟的呼喊,男人这才勉为其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他用带着浓厚鼻音的嗓子糯声反驳:“怎么,你有什么反对的权力吗?”
说着他咯咯地笑起来,神情天真得像个孩子。翠金裘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一些,能看到他里面穿着珍珠色曳撒,玳瑁腰带已经松开了,领口一直滑落到腰际。叶樟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抓出一只小锤,敲了腰间挂的梆子,一共三下。
男人猛地清醒过来,星眸放光。他拢了拢身上的翠金裘,脚伸到地下踩了两只靴子,正坐起来:“今天的模拟还没结束。怎么了,君严?”
“家主……以后五石散这类东西,能不要吃就不要吃吧。”叶樟小心翼翼地踢开脚边一个瓶子,将自己全身钻到檐下,“这种药吃多了有成瘾性,而且金石之类的东西,误服了难免中毒。您真的控制得住用量?”
叶笙苦笑了一下,把手里滚烫的酒全都喝干,随便丢到檐下。他的酒量其实不好,以前参加宴会时,大多靠在袖口内侧缚一块吸水的布巾,随饮随吐,这才能勉强撑完一场家宴。只是服食了五石散之后,人必须要多喝热酒、好酒,穿旧衣,多起身步行,以最大程度排出药物中的毒性。今天他光顾着饮酒解毒,居然不知不觉喝下这么多,好在酒随汗发,大部分都蒸掉了,他便没什么太重的醉意。
“按计划来看,模拟还剩两次,我会逐步减少五石散的用量,尽力体会石发时的样子。这样到时候就不用当场被他们喂五石散了。那种宴会上肯定得放五石散,我还不想石发得昏昏沉沉还和他们谈条件。”
自从叶笙以“蜘蛛院主人”的身份打通了中岳仙界上层,虽然还没有直接接触到护道者,却也知道了不少仙界上层的情况。仙界上层如今多半是护道者扶持起来的势力,知道仙道走到他们这一步基本上算是无望了,于是一心只谋求权势和财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热衷于服散——所谓的散其实是一种毒物,一种炼制失败的金石丹药混合体,吃下去之后人会全身发热,据说有祛病强身、房事助兴的功能。
最近最流行的散就是五石散,是用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种烈**配服,成瘾性不高,主要是发热快感带来的心理成瘾。但原料本身毒性剧烈,剂量越大越危险,一个服食不当就有可能药物中毒。令叶笙震惊的是,这东西居然是清净宗那位素有“谪仙丹女”绰号的鹿圣者发明出来的。她是个成名已久的化神圣者,同时药物滥用非常严重。
“君严你放心,现在的药量我还控制得住。这东西说穿了也只是毒药,蜘蛛院里有地火,我想解的话随时可以炼丹排毒。要报告什么?”
虽然停了模拟,但五石散那种异常的热度还没褪下去,叶笙忍不住手痒,又从身边的温水盆里取了一瓶酒,撬开来送到嘴边。叶樟垂着头,他不太敢看这样的家主。在模拟“蜘蛛院主人”的情况下,家主总是很不端庄的,眉眼艳丽无度。叶樟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
他得庆幸家主并不会乐在其中。
“余音峰临时改了地点,刚刚遣人送信过来。不是在‘青蚨舍’,他们约家主正月初七在——南阳‘澹台幽’。”
叶笙一听到“南阳”两个字,眉头就皱了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妓馆……”
南阳城古称飞廉,坐落在麟趾山西南脉上,连接五六条陆上交通要道,还有一条水路,是一处交通重镇。和余音城不同,南阳城是有城主的,但以叶笙现在的了解,这个城主也就是个傀儡,背后把控的还是三大宗的某些高层,最后收束到护道者手里。
一般的道学先生,提到“飞廉新曲”都要摇头叹息,这个词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郑声卫乐”,因为飞廉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岳的娱乐业中心!迢迢百香衢,胭脂染红波。光是南阳城沿水的两条十里长街,就遍布着上百的妓馆青楼,还有配套的餐馆、瓦肆、赌馆、书摊,甚至佛寺和道堂!真是吃喝嫖赌和烧香礼佛两不误。
“好……妓馆就妓馆吧。你查清楚这个‘澹台幽’的底细了吗?干不干净?”叶笙丢开喝干了的酒瓶,这才觉得身上五石散的热度消下去了。
“是个曲巷,不干净。”叶樟苦着脸说,“不过能在南阳开店的,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啊?这个澹台幽多半是余音峰投资的产业,他们好安插自己人。那件事家主您是用岑圣者的人脉关系摆平的,属下觉得,余音峰应该还不服气。”
“他们爱安插人手就安插,爱看就看。‘蜘蛛院主人’能有什么底细?他连名字都没有,一切人脉都是成名之后才换来的。”叶笙说,“对了君严,这个‘澹台幽’,挂的是什么牌子?”
南阳的习俗是,不同种类的妓馆挂不同的牌子。如果是“干净体面”的那种清吟小班,三四个艺伎伴着奏乐吟诗的,挂茶白地青字牌匾。二等稍干净些的茶室,有艺伎有红倌,陪着吃酒赌令的,挂黄地油褐色字牌匾。第三等红粉卖身的曲巷,挂红地白字牌匾。至于私窑暗娼之类的,那就不挂牌匾了。另有一种,是相公堂子,挂粉白地的无字匾。
“又挂红匾又挂无字匾。家主啊,不然我就不会赶着过来打断模拟时间了。现在传话的人我还让他在外面等着,您要是觉得不妥,我去和他说。”
叶樟有半句话没说。蜘蛛院主人的服装大多华丽鲜艳,到时候扮演蜘蛛院主人的叶笙又要化妆改扮,如果是单纯的红匾妓馆还好,要是进了相公堂子里,保不准会出什么有辱家主身份的事故。
“不用,你给他点赏钱就让他回去吧。”叶笙淡淡地说。
“可是家主……”
“君严,你还是把我当叶家家主看。蜘蛛院主人是他们余音峰的后辈,他们想要刁难我,我是没有拒绝余地的。现在放那人回去和余音峰谈条件,余音峰八成不会继续同意和我吃这一顿和解饭。剩下二成,就是选一个更刁钻的会面地点。再说了——”
叶笙从雀金裘下伸出一支手臂:“打点各方压下来的‘古尸复生’流言,吃了快两个月的醋芹,好不容易瘦下来的体型,还有做了三次模拟的五石散。万一他们不肯见一见蜘蛛院主人,这可就前功尽弃了。”
叶家家主是有名的剑修,哪怕身形再怎么高挑清瘦,也是有肌肉的。但现在伸在叶樟眼前的这支手臂纤瘦苍白,看上去就像一个不事锻炼的器修,就连手上的剑茧也用药膏去掉了。上次伪装“花棠”的时候,叶笙剥离了第七魄,原身修为降到了化神期以下,这才能使用法器遮掩身形。如今面对余音峰他必须亲身上阵,普通法器坚持不了多久。虽然他学到了一种能暂时役使圣阶以下法器的窍门,却也只能用在一件法器上。综合种种因素,他只有节食改扮,把自己的体型和体态尽量往蜘蛛院主人身上靠。
“好了,你去吧,这里的酒瓶我让木傀儡收拾。”
叶樟退出去的时候,还看见他的家主坐在檐下。艳蓝色的翠金裘包裹着叶笙消瘦的身躯。他好像憔悴了许多,薄唇几乎没了血色,但他的眼睛还是很亮,神采奕奕,仿佛云雾之后一闪而过的星辰。
叶樟忽然想到一件事。家主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对,他是不是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