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赌书误十香赖新卷（2 / 2）
师先生手里抓了第一块糖正要抛出去，一个“一”字含在唇齿间，还没来得及发出，忽然梁上一道白练拍来，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手背上。他是普通人，身上自然没有护体罡气，手背穴位被白绸冷不防拍中，他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白绸横卷，将落地的糖兜住，拉向梁上。皂爷将糖抓进手里，剥开往嘴里一抛，黏哒哒地嚼开了：“不好意思，我就抢一块。剩下两个你们继续抢，我不打岔。”
师先生被拍愣了，还保持着手向前伸、预备抛出的动作。
一直到皂爷把话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从桌上将另外两块糖一并拿过，发泄似的往人群里用力一丢。
抛过来的糖块目标挺大，师先生的手劲又颇重，导致糖块飞得极高。前排的一群人就算跳起来也难够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头顶掠过。
叶棣看准了糖块的方向，右手指甲划破掌心，已经释放出了一边的六角鞭。
在棍法和鞭法中，均有一种特殊的技巧，名为“黏劲”。这当然不是指在棍棒末端涂上胶水，去黏他人的武器，而是指用特殊的盘运手法和劲气的附加，达到牵引对方兵刃的效果，其实无胶，却比有胶更让人难以挣脱。叶棣的鞭法虽然学得像撒泼打滚一般，但好歹也在六角的指导下拍树千次，粗浅掌握了一点黏劲的门道。只是没想到他出了长门后第一次实践黏劲，居然是为卫小苔黏一块梨膏糖。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叶棣从鞭首摘下将要掉落的梨膏糖，塞到卫小苔手里：“给，上去吧。”
“李先生……”
“怎么了？”叶棣将手伸向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收起了六角鞭。从他余光的角度看不清卫小苔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闪啊闪的，似乎是很兴奋？兴奋就上去啊。
“我忽然不想上去……对不起，我发现我其实只想吃糖……”
卫小苔抓着那块糖，似乎正在为自己刚才的任性而懊悔：“我还是把糖送给别人吧，上去我背不下来，会丢人的……”他忽然抓住旁边一个年龄更大些的孩子，闭着眼把糖往对方的方向推：“你好，对不起，我把糖给你……”
“够了。”
叶棣伸手截下了他的糖，剥开糖纸，塞进卫小苔因为呆滞而圆圆张开的嘴里：“我给你抢的，你就吃。我替你上去答题。”他特意在卫小苔眼前扬了扬糖纸。“看好何醉儿和皓羽，等我回……嗯？”
刚才一直贴着他的腿站的皓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踪了。叶棣向人群外打量了一圈，正看见皓羽被一个黑衣的男人抱着，往棚外茶庐的方向去。皓羽紧紧地搂着黑衣男人的脖子，东张西望的，不像是害怕的模样。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人就是皓羽的师父“大仙”，叶棣却莫名地心下一宽。
人群早已为他分开了一条颇为狭窄的道路，他就这么捏着皱巴巴的糖纸，向说书人所在的小桌走去。
………………
拿到糖纸的一共是三人。除了他和坐在梁上的皂爷，还有一人是个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个头高得可怕，别说九尺，就算说是有一丈都有人信，也难怪他能抓到被抛得那么高的糖块。
新印的书被发到了三人手上。皂爷依然没有下地，靠白绸卷走了一册书。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垂手在梁下晃着，白色的书页随风哗啦啦地作响，似乎是在试探着什么。
十息，随着呼吸节奏倒数十下，就是结束了。叶棣抓紧时间飞快地看了一下书的前几页，发现这是一本幻想主角穿越到裂天圣者时代，成为裂天圣者的副手和义弟月圣者的话本。穿越到八百年前那个大变革时代、追随裂天圣者开宗立派创造一番功业，这差不多是这一类穿越话本的常见戏码了。不过这本书稍有些不同……这本书里的月圣者，是个女孩。
换言之，这是一本穿越言情话本。
略略回忆了小时候听说过的裂天圣者的传奇人生轨迹，叶棣把书卷合上，此时人群也恰好一齐传出“零”的倒数。他面前的红发青年急匆匆地放下翻到一半的书，神情有些丧气。
“时间到！第一个问题，书里萧鸣和袁俊仙第一次相会是在哪里？”
萧鸣就是裂天圣者的本名。而袁俊仙……月圣者在正史上的名字是原骏仙，书里因为设定为女人，所以对名字有所改动。在叶棣刚看过的第一章里，还有“为掩藏她女子的身份，只许向后世流传她的假名”这种说法。
当然，这也是言情常用的戏说套路了。
“青岳的郫中。”叶棣抢答道。
根据叶棣的记忆，萧鸣十六岁时，被他做奴的那个家族发卖出去抵换彩礼，他就在路上偷偷跑了，忍饥挨饿三天后，迫不得已偷了人家坟头上的一点贡品吃，正好被原骏仙撞见。
“错！大错特错！”
出声的是皂爷。
他刚刚明明连书都没翻过，却仿佛胜券在握似的反驳叶棣：“地方是那个地方没错，不过书里管那个地方叫细柳城。”
红发青年显然不记得这种细节，被两人连环抢答之后，他已经完全呆滞了，把手里的书页卷了又卷：“你们俩是怪物吧？”
“他没按正史来。”叶棣辩驳道，“郫中自那以后就没改过名，裂天圣者成名后还特地回去故地重游题过字。这都是我当初听子……听我师父说了好几遍的。”
“可他书里就叫细柳城。在这种只要两情相悦就算功德圆满的话本里寻找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皂爷毫不留情地把他压回去，“别急，你不是反应快吗？试试下两道题把场子找回来呀。”
师先生见缝插针地宣布了第二题：“下一道，书里袁俊仙和萧鸣分离后约定几年？”
剧情跳跃太大了。正史里原骏仙和萧鸣分开过吗？当然是分开过的，而且分开过不止一次，可史话里根本不会讲到他们在哪次定约、定约多少年这种细节，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充满作者自主捏造剧情的评书和话本里。叶棣不做声了，红发青年更是紧张得不停卷书。梁上的皂爷也一反常态地沉吟着，他用单手抵着头，动作有一刻的静止。
“十年？”叶棣试探着开口了。
他从整数开始猜。人在定约时趋向于寻找一个圆满的期限.三，五，十，二十，这种时间的命中把握比较大。
“他猜对了！”师先生忽然从桌子后面伸过来，大力拍着叶棣的脊背，“列位看官，现在是这位小兄弟和梁上那位一比一平，究竟这本免费的《月神秘史》会花落谁家呢？我们第三题见分晓！第三题，月圣者的琴……”
“龙腰！”这次是三人同时抢答，完美的异口同声。
“停停停，我还没说完呢。”师先生这次终于悠然地打开了扇面，放在腮旁慢慢地扇起来，“我的问题是，月圣者的琴是在何处，用何种木料斫成的。”
红发看来已经完全放弃了答题。他两手一错，把卷得不成样子的书页重新压平，呆立不动了。皂爷还在苦苦思索。叶棣本人对斫琴之类的一无所知，后面的剧情也完全没看，但他忽然想到了刚刚皂爷说的一句话：在话本里寻找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
作者既然是会强行把郫中叫做细柳城的人，想来和他一样，对琴木也没什么研究。月圣者的龙腰琴是绝世法器，虽然品阶至今成谜，但是既然曾经被化神圣者三度带上战场使用，质地绝对不会便宜。那么反过来想一想，目前自己知道最贵的木材是什么？
他恍然大悟：“金溪木，在楚地斫的。”
“对！”
说书人一把大扇拍下，尘埃落定。
“没劲！”皂爷一声长叹，把手里的书往下丢去。叶棣看准了方向去接，没想到手指刚触到影忽然扩大了一倍，团团炸开来！
“喵嗷！”
手里接到的哪里是书，分明是一只似猫似獾的黑白动物！它刚碰到叶棣就炸毛了，全身几乎蓬到了两倍大，如同流星一般向着叶棣的脸撞过来。叶棣猝不及防地被它蹬了两脚，全在右脸颊上，蹬得他牙槽都酸了。
那东西在他脸上匆匆忙忙地调整了方向，往外飞逃出去，似乎胆小得要命。
四面漾开一片惊呼。皂爷一手牵着白绸从梁上倒垂下来，另一手往怀里忙不迭地塞着什么东西。他朗朗地笑着，双足用力在梁上一蹬，牵着绸缎的一端往外荡去。蓬乱的头发被风梳得飘扬起来，阳光洒在那上面，溅起片片金光。
“这书挺有趣！我就带走了！钱给你放在桌上！”
他在空中荡到最高处，身形忽然就不见了。众人先是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出神，再是面面相觑，不少人还用力钦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试图辨认刚才发生的究竟是真实，还是一场过度真实的白日梦。
叶棣的脸被那只黑白动物——或许是猫，总之被它挠了三道短短的血痕，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了。于是在众人都仰头看皂爷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捏着手中的书册，依言看向说书人的桌面上。
放梨膏糖的小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洒落了二十几枚铜板，差不多就是市面上一本普通话本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