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 / 2)
以身相护。
冯三恪听着这四个字,喉头涌起一股子腥甜。
下首坐着的虞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这么高的个子,跪在地上都比旁人要高出大半个头,却仿佛一下子被人打断了脊骨似的,伏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于是她心中也跟着涌起一阵巨大的悲怆。
小周氏膝行着转了个方向,“民妇本不想伤害无辜性命,这半年来心中愧悔,夜夜不得安眠。”说罢,她冲着冯三恪当当正正磕了三个头。
章弼之又问她:“奸|淫之事可是你指使的?”
小周氏抿着嘴不说话,半晌伏在地上,眼角落下一行泪来。
这是认了。
“你……”朱新延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媳妇,就算知道他背着人跟小秦氏勾勾搭搭,也从没当着他的面红过脸,活脱脱的泥人性子。可她竟敢买|凶|杀|人。
他再瞧这半年来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樱桃小嘴,出门沾了点唇脂,乍一看盈盈动人,可细看,仿佛吸过人血似的。
朱新延猛地一哆嗦,往旁边膝行几步,跪得离她远了些。
小周氏恍若未觉:“那几人都是村里的恶人,知闻官差来查案,吓破了胆,跑来与我多要百两银子,不然就要将事情抖出来,我哪能拿得出来?只能隔三差五地,偷偷拿些金银细软去堵他们的口。一来二去的,叫公婆知道了此事,他二人听得前因后果,生怕儿子丑事败露,也怕官差查真凶时连累了自家,便买通了柳家村里正,叫一众村民做伪证,算是为我的罪行遮掩。”
朱大户和他夫人跪在堂下痛哭流涕:“是老朽糊涂,看官差将冯三抓走了,索性将计就计,给柳家村里正送了好些东西打点。可这事与我儿没得关系!买|凶|杀|人和做伪证都与他没半点关系,求县老爷明察啊!”
柳家村一众族老乡亲急了,纷纷啐道:“血口喷人,俺们啥时候收你的银子了?”
可人堆中的里正却支支吾吾不言语,脸庞涨得通红。旁边的族老不可置信道:“您真的收他家银子了?”
章弼之又道:“半年前过堂时,柳家村交上了一十四份证词,都说冯三此人惯爱寻衅滋事,素来与爹娘不睦,不孝不顺,家中时常吵闹……全是无稽之谈,乃是因为里正发话,柳家村全村一姓,本就瞧不起外来户,知道冯三杀了人,自然全听里正的。都是些与案子关系不大的证词,却以此断言冯三有杀人动机,就这样将冯三送上了死路。”
堂上再没人说话了。小周氏神情平静,一旁的朱新延跟傻子似的萎在地上,他爹娘和秦家人跪在堂前呜呜流泪,几排衙役都被这案子绕得脑子恍惚。
陈塘县极少有这样的大案,该如何定罪还要翻翻本朝刑典和往年县志。
趁着师爷和几个文书翻书的空当,县令自己理了半天,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通透,却有一事没想明白。
他问堂下跪着的小周氏:“那你为何主动跑来认罪了?”
查到小秦氏生前与人苟合之后,嫌疑自然就指向了朱新延。出事前,秦家以“将丑闻公之于众”作要挟,朱家也是有杀人动机的,总得抓回来拷问一遍。
就算朱大户和他夫人将事情真相抖出来,因他二人爱子心切,证言也是不能作数的。要是小周氏咬死了不认,不把凶手供出来,人证物证可就一样没有,谁也奈何不了她。
她却主动跑来认罪了。
县令着实想不明白,瞧这对夫妻也并不同心,且都和离半年了,难不成还有这般深情厚谊?
小周氏又沉沉磕了个头:“民妇自知逃不过一死,只求县老爷救我无辜女儿。事情败露之后,公婆见我心狠,怕我连他家儿子一同杀了,就逼着我写了和离书,却无论如何不让我带走女儿,也不让我再见她。可怜我四岁的媛娘,半年没能见我一面,有时我隔着院门站着,都能听到她在院里哭。”
“公婆对我有怨,朱新延成日游手好闲,将来还会再娶妻生子,必定不会善待我女儿。请县老爷将媛娘送到我家,我爹娘必会好生教养。”
县老爷还在权衡利弊,严捕头便出了声:“好,明日叫衙役带着你去领人,叫你看过女儿,再回来受刑。”
小周氏哽咽道:“民妇谢过官爷。”
刑典厚厚两册,重罪在最前边,也算好找。师爷和文书通读两遍,又问过几个捕头的意思,总算能定刑。
“秦家违悖媒妁之约,包庇淫|妇,杖三十,罚银二十两,退还冯家全部聘礼;朱新延有妇,却屡次与人私通,杖三十,罚银二十两。”
“小周氏买|凶|杀|人,逃避罪刑,念其因由,杖三十,于县牢关押二十年;红鲤庄朱大户收买柳家村里正,做假证一十四条,包庇真凶,扰乱案情,各罚银百两。”
“朱高、朱光被人收买杀人,关押三十年,逢大赦亦不免刑;其中朱厉奸杀妇人,罪行恶劣,斩无赦。”
“冯三恪无罪,销去案底。因受冤半载,县衙发放抚恤银二十两;另退还保银一百二十两,还其自由身。”
……
积压半年的一桩冤案,从清晨一直审到下午。
兴许是阵仗太大,到下午时,公堂前已围了不少人,听完最后的判刑,俱是一片议论声。
大多是来凑热闹的,也有给冯三恪叫好的,喊他“真汉子”,说什么“沉冤得雪,无愧祖宗”,各个冲着他笑,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冯三恪跪了一整日,双腿几乎没了知觉,被弥坚几个搀扶着走了几步,待能抬腿,便将人推了开。
柳家村几位族老领着村民等在县衙大门前,各个面有惭色。冯家三条人命,也只得了他们只言片语的安慰,后头说的才是正经话:“这罚银百两,村里头咋能拿得出来?里正一甩手走了,这……”
罚钱财的都是小事,若当事人点了头,私底下就能打个马虎眼。
旁边的族老叹道:“这百两银当真是拿不出来的,当初柳家村收容你们一家,也算是有恩,不如……”
冯三恪眼睛都没转一下,绕过他们,踉跄抬脚,往来路走。
生意场上没脸没皮的商人见多了,可生着一副慈祥面孔的恶人却是头回见。虞锦差点喊护卫将这一群老不休的打死,冷笑道:“你们也说了他是外姓人,这十来年没受过你们半点照拂,屋舍是自己辟的,田地是掏钱买的。一家三口人没了,也没占你柳家村半寸地儿,冯三还差点被你们害了性命,哪儿来的恩?半夜不去你们家里勾魂索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虞锦匆匆落下这句,也不看他们表情,抬脚跟了上去。
今日本是坐了马车来的,冯三恪却像忘了似的,一步一步走得踉跄。虞锦就陪着他走,身后全是府里的护卫仆从,缀了一长串,没人说话,也没人笑。
大雪纷纷扬扬,倒像是一场别样的出殡。
从衙门回府里这条路变得尤其长,走啊走,仿佛没个头似的。
冯三恪手里拿着一包银子,是朱大户的百两罚银,已经给了他——怕儿子被牵连,这罚银交得爽快得很。
银子没多重,他提在手里,一路掉了好几回,又弯下腰哆哆嗦嗦捡起来。
他穿得单薄,脸是青的,唇也没半点血色,手指已冻得不能屈伸,旁人要给他拿,他还不让,仿佛手里攥着的是爹娘和二哥的命。
只是走在众人前头,发了怔一般絮絮低语。
好半晌,虞锦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可真冷……”
虞锦上前一步,将那包银子拿在手里,另一手攥紧了他的手腕。
肩并肩地,陪他走完了这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