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2 / 2)
虞锦忙叫人去烧热水,惊道:“你这怎么大半夜地跑来了?”
坐下把人细细打量了一圈,更是吃了一惊。这哪儿还像是印象里那个风流倜傥的江少爷,面前人风尘仆仆,脸色憔悴,眼底浮着青黑,像是连着几夜没沾过枕头。
江洵叫苦不迭:“傍晚时进的城,挨街找客栈呐,这破地方连个客栈都只找着两家,街上喊住人问,人家都不知道哪儿还有客栈的。我带来的人多,还有十几人没找着地儿住,只能来你府上叨扰一宿。”
说完又抹了一把辛酸泪:“你说你,自己另辟了府也不吱一声,我一路打问,摸去了你那老祖宗家里,知道找错了地方才又折回来,来回跑腿,就到这个时辰了。”
虞锦笑了。她来陈塘还没一个月,陈塘百姓都知道她回来了,可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的却不多。江洵一说要去虞家,别人就都往本家指。
“吃过饭没有?”
“没。”
虞锦吩咐竹笙:“去把嬷嬷们喊起来,做两桌菜,别弄什么花样,顶饿为主。”
“快别喊了,别麻烦人家。”江洵挥挥手,吹了一夜冷风,他额角一跳一跳地疼,揉着脑袋道:“我手下有汉子会炒菜的,来两笼馒头就行了。”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也没人计较那么多,坐在饭堂里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虞锦等他垫了垫肚子,才问这筹粮细情。
江洵一说起这个就一肚子火:“最开始叫我家出二十万石粮,谷麦稻子什么都行,按秋收时的粮价一文二给我算,还只给了我六成银钱,嬉皮笑脸跟我拽文,什么‘殖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这都是什么玩意!”
“秋收粮价什么样,这会儿粮价又是什么样!不懂价也就算了,还只给我六成钱,剩下的全得我自己贴,我却得感恩戴德。”
“我一合计,这一趟起码亏这个数!”他伸手比划了个三,恨恨啃了一口馒头:“司农官说要在一月内送到,简直是要人命。这大过年的,我还得跟着跑这一趟,路上出了差池还是我的罪过。”
“司农官?”
虞锦听得奇怪。她本以为是朝廷下令筹措粮食的,江家才不得以为之。可司农官不过是户部一个六品小官,手上无权,拿什么命令江家筹措粮食?
她想了一圈,心里通透了。定是朝廷叫户部筹粮,官仓却交不出来,司农官怕上头怪罪,拿着银子来跟江家买粮了。
而官仓空虚,往往又跟户部虚报、官员贪腐分不开。
虞锦拧紧了眉:“那你为何要蹚这趟浑水?朝廷要司农官筹粮,军令状立在司农官的头上,他却推诿责任,将这事推给了你江家,万一粮草出事你哪能担得起?要是下个月送到了还好,送不到就是掉脑袋的罪,这事你怎么敢接?你就算不应承,他又能拿你怎么着,还能将事情捅开不成?”
江呈眉间郁色浓得化不开,一摆手,烦得直揪头发:“得得得,快别跟我白活,我两天没合眼了,一听你叨叨就脑壳疼。这事你别操心,我心里有主意。”
他两天没合眼,一路又是舟车劳顿的,语气挺冲。
虞锦凉凉睇着他。
她这表情叫江洵一个激灵,又想到自己这趟还是求人家帮忙的,一下子没了脾气,蔫蔫垂下脑袋听她训。
虞锦却懒得说了。
从陈塘到丰州一千六百里,千里馈粮,时间为一个月,确实是太紧了。虞锦叹口气,起了身:“那你赶紧歇歇吧,明儿跟我去村里看粮。我也分不清粮食好赖,你得过个眼。”
刚走出两步,突地想起一事,虞锦回头一瞧,这儿十几个人,客院倒是能容得下,可那院子里就没打算住人,炉子没有脸盆没有,桌椅板凳都没有,府里被褥也不够,再折腾一通,怕是得到天明去了。
江洵却没当回事:“给几床被褥,打个地铺就行。”
“打地铺怎么能行?”虞锦又叹口气,把竹笙和弥坚喊来,叫他俩去把后院的孩子全都叫醒,腾出屋子来,叫这十几人好好歇一晚上。
后院各屋都熄了灯,却还没睡几个,都摸着黑说夜话。听了虞锦的吩咐,都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搬去了客院,他们这几日都闲着,慢慢点炉子铺床也不妨事。
冯三恪和博观住的屋子靠外,江洵进了院子脚下一拐,便拐到了他这屋前,看见屋里拾掇得挺干净,就挑了这间,还挺真诚地道了句谢。
一回头,他吩咐手边的仆从:“去前院要一床新的被褥来,把窗关严实,露条缝多冷。”
冯三恪看他一副公子哥架势,好心提了句醒:“点了炉子,窗户不能关死的。”
他也不多说,正准备走,又被江洵喊住:“哎那小哥,你有干净衣裳没?我走得匆忙,没带换洗衣裳了,借你一件穿穿。”
都是大老爷们,冯三恪也没这讲究,他打开墙角立着的衣箱,把府里发的另一身衣裳拿了出来。
蓝灰底子老棉袄,江洵抽了抽眼角,他向来在意外表,活这二十年,最落魄的时候也没穿过这么不修边幅的衣裳。没接,往箱子探头望了一眼,见下头还有一件衣裳,因为是靛蓝色的绸面料子,江洵一眼就看着了,伸手一指:“拿那件吧。”
冯三恪回头看他一眼,声音没什么温度:“这件不行。”
“怎么不行?这是你过年的新衣?”
江洵以为他是舍不得,从袖兜里摸出一张五两的小面银票,咧嘴笑道:“你借我穿穿,拿着这钱再去买一件。”
五两银子,能买十件了,自然不算亏待。
他都准备弯腰拿衣裳了,谁曾想人家不光没接他的银子,还啪一下把箱子盖上了,差点夹着他的手。
“哎你这是做什么?”江洵惊叫道。
冯三恪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这件不行。”
这是铺子开张当日,锦爷送他撑排面的那一身。平时自己穿都舍不得压出一个褶子印,何况是送人。
江洵叫他给说懵了,眼睁睁看着人家一弯腰,把整个衣箱都抱走了。出门时连门都没给他带,凉飕飕的夜风往屋里刮,独留下江呈一人风中凌乱。
啧,什么怪脾气,堂堂大老爷们这么小心眼!
江洵叫他给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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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后汉书·马援传》。意思是:商人贵在能够救贫济困,否则就成了守财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