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2 / 2)
百里缙道了声谢,心里愈发难受:原来叔伯早就知道他被虞府救下了,却一直没来看过;原来冯兄弟帮爹娘收殓尸骨的时候,就知道叔伯嫌他是个拖累了,却一直好心瞒着。
想罢,捧着他爹娘的骨灰坛子思考人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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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镇修学馆的银子都散了下去,虞锦几乎把管家掏空了,只留了回京的路费出来。至于剩下修桥修路修水渠建鱼塘的钱,还得回京跟她爹报账。
今日县学馆的闾丘山长来找她题字,说是题“虞家学馆”四个字,写完拓出来,让各镇照着去做匾额。
虞锦正要推拒,还打算搬出自己字丑的理由,山长却笑说:“姑娘字丑我知道,你府里的孩子与我说过了,可饮水思源,受人恩惠,哪有嫌恩人字丑的道理?将来入县学的孩子总得知道恩人姓甚名谁。”
道理说得虞锦动容,也就提笔写了。
她桌上摆的笔墨纸砚都不便宜,虽不至于几金一块墨锭的程度,却也是寻常学子一辈子用不起的。山长颇有兴致地凑到跟前,还想着虞锦说“字丑得没法看”是不是过谦了,毕竟堂堂虞府少当家,横平竖直笔画规整总该是有的吧?
结果虞锦一抬笔,山长就沉默了,半晌,待她写了三五遍,挑出了自己最中意的那份,这才说:“姑娘这字,倒是挺洒脱。”
若单是字没风骨没笔体,尚能夸个工整;连工整都夸不得,就只能无奈来一句“洒脱”。
虞锦呵呵一笑,没自己揭短。
山长将这四字仔细收起,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我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事,像这题字的事早忘到了脑袋后。得亏昨天姑娘本家的虞大爷来了一趟,提了句醒。”
“他说什么?”虞锦挑眉。
只她一个表情,闾丘山长就知道自己这趟来对了,笑着把话圆了过去:“就提了句醒,说该给匾额题字了。”
其实哪里是提醒这么简单?分明是虞家大爷带着自家做好的匾额送去了,左下角还拓着他的名姓。小小一行,不知道是在扎谁的眼。
虞锦与本家不和的传闻,闾丘山长有所耳闻,县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当初多少人以为虞锦回乡是回来提携亲戚同袍的,然她却另辟了个宅子住,两月来,连虞家大门都没登过几回。
因两头都知道家里不和是丑事,没在外头张扬,山长有些拿不准,昨儿想了想,还是婉言回绝了虞家大爷。虞大爷见他拿捏得不硬,又来了一番“女子名姓不能挂匾”的说法,闾丘山长这才动气,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算是得罪了那边。
眼下摸清楚了,两边是真的不和。以后谁出钱谁题匾,认准正主准没错。
望着满桌的“虞”字,虞锦却有些犹豫了。
闾丘先生身为山长,是海津府挂了名的,半只脚迈进了士大夫的门槛。士大夫有俸禄有食田,陈塘一群地主老爷比起他来,还是他的话语权要重些。
陈塘七个镇,每个镇各建三所义塾,要交给当地的饱学之士、有德行的乡绅管。可镇上的义塾都是启蒙认字的地方,真正的治学之路还是要从这县学馆开始,所以镇上学馆都要跟着县学馆的做法行|事。
闾丘山长淡泊名利,不争不抢,有着时下士人惯有的温吞,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脾气都被孔孟之道磨圆了,就算他真的管上了学馆,他也镇不住本家那群人。
这是自家掏钱建的学馆,可牌匾上顶着个“虞”字,陈塘的人都要把功劳记在本家上头。虞锦倒不怕这个,就怕本家的人糊涂,整出什么幺蛾子。他们穷得叮当响,万一哪天对这义塾动了心思,闹上门非要收束脩,闾丘山长压不住。
念及此,虞锦把手边几张纸一收,“先生且等我两天,这匾还真不能我写。”
闾丘山长不明所以,听她的话先行离开了。
次日,虞锦往姚家跑了一趟,上门拜访姚老爷。去时正好赶上他老妻过寿,因不是整轮,没大操办,一家人聚了个小宴。
“哎,我来得不是时候。”虞锦赶紧回头往门外走:“姚姨等我半个时辰,备好寿礼再登门。”
姚家人忙把她拉回来,笑盈盈领着人去了书房。
时不到饭点,姚老爷正在书房里教育子孙,书房跪了满满的人。姚老爷坐在上首板着脸,字字深沉地念:“……眼底有诗书,胸中藏道理,守祖宗成业,助邻里乡亲……”
堂下子孙跟着一句一句地念。
姚家惯例逢年过节念家训,他家孩子竟也能听进去,没一人嫌烦的。虞家等他们念完了,才笑着进门。
他家孙辈的姑娘小子看她脸生,互相打听这是谁,听闻是五爷家的姑娘,也不走了,都好奇地等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说小话。
书房里只有大房夫妻和姚知非留了下来,知道这是儿子的贵人,大夫人笑吟吟给虞锦奉了杯茶。
虞锦还了一礼,客套话走了一圈,提起了正事。
“将学馆挂上我家的名?”姚老爷一听就要摆手,“这事儿我家半点忙没帮上,连银子都没出一分,哪能贪你这个便宜?”
虞锦叹道:“您也知道我家的难处,这学馆要想稳稳当当开起来,总得有个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人照应着。昨儿我还想着,要不多找几个地主老爷,请他们一同出资建学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好几家搅合在一块,将来互相抢功也是麻烦事。想了一圈,只有您最合适。”
她家的难处?
姚老爷一点就透,这学馆是五爷出的钱,却顶的是虞家的名字,虞锦这头说是不收束脩,可等她一走,本家的人肯定要横插一脚。到时候他们一群外姓人,哪比得过人家说话的份量重?过个三年五年的,义学馆也能叫他们祸祸成私塾。
“所以这学馆不能单挂我家的名儿,不如就叫虞姚学馆。”虞锦笑眯眯:“这是惠及乡里的好事,大善人不会不答应吧?”
“丫头是叫我做一回恶人啊!”姚老爷一言点破,老顽童似的笑骂:“到时候你家那群糊涂蛋闹上门来,我还得觍着老脸把人骂回去。”
虞锦拊掌笑:“就是这个道理。”
姚家大房夫妻对视一眼,心里好笑,细细想了想,这事利多弊少。
义学是县里的头等大事,要真做起来,将来惠及子孙后辈,进士不敢想,多出几个举人老爷也是天大的好事。挂个虞姚学馆的名儿,等于是自家一分银子没出,就占去了虞家一半的功劳。
可要跟虞家本家那头的人结怨,夫妻二人多少有些顾虑,只说“听爹拿主意”。
姚老爷却没支吾推诿,爽快应了下来:“我也不占你家便宜,听说你给七个镇建义塾花了三万两,一半我出不起,咬咬牙,十分之二三还是能出得起的。出了钱,将来跟你家骂架的时候才有底气。”
虞锦笑着应了。
姚老爷叫孙儿帮着研墨,挥毫书就了“虞姚学馆”四个大字,笔力雄浑入木三分,又吩咐她:“改天去刘县令那儿盖个印,更稳妥些。”
虞锦把这副字拿了个画褙小心卷好,绞尽脑汁想出几个词儿,是从上回各镇送她的千民请愿书上抠下来的,此时正好拿来称赞姚老爷:“大善人宅心仁厚,仗义疏财,博施济众,真乃陈塘之福啊。”
“得,别拍马屁了。”姚老爷哼了一声,指了指姚知非:“只有一条,我这孙儿就托给你了,给我好好教,带出个人样儿来。”
姚家爹娘也应声笑着,说尽了好话。姚知非站在边上,斜襟深衣东坡巾,一身书卷气,他垂着眼睛附和祖父和爹娘的话,唇抿起一个弧度,微微红着脸,是在腼腆地笑。
——他家像是要把儿子许配给自己了……
虞锦默默腹诽,只当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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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塘倒计时嘿嘿嘿,明天还有一章过渡,然后咱们就换地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