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来到平疆，一切按部就班，不曾脱离他的预期，唯有故人闯入他的生活，如芳华春日灼灼天光，引人欣悦却不得靠近。
真的从未想过么？
而今自问，谢檀已然没有了过往那份决绝，原来不是从未想过，而是不可。
过去到现在，都不可想，不能说。
因此，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该被那忽远忽近的光芒扰乱心神，舍弃梁仲康这颗既定的棋子。
寒热果然在伤患中相互传染，所幸孙长史早有准备，感染瘟疫之人得到及时控制。
不过，这其中最令人意外的竟是那卧床数日的梁太守。
梁太守前脚刚刚下床，后脚就不知从何地请来数十位杏林高手为染上寒热的伤患诊治，不过几日，寒热就从平疆及周围城镇彻底散去。梁仲康此举可谓雪中送炭，不仅抹去了他在风沙袭来时不堪大任的形象，更是树立了高瞻远瞩的好名声。
而今他走在平疆宽阔的街道，会有百姓争相问好。
这算是绝佳的政绩，梁仲康差人如实禀报，大获梁与岚的称赞，甚至当朝左相邹凤元都言其为“平疆之幸”。
月末，宋苍蒙帅军回到平疆，处理了积压着的诸多政务。这日，他难得空闲，收到梁仲康的宴帖，一为拜会，二为接风。梁仲康新官上任，于政事有功，宋苍蒙不欲拂了他的颜面，应下邀约，要韩牧带着宋旋一道前往。
将军府的花园，韩牧对着宋旋啧啧称赞:“万万没想到，曾经的草包大人也有今日的荣光。”
宋旋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咦？百姓们为控制了疫情而开心，梁大人为了立功而开心，宋伯伯为了梁大人并非草包而开心，我为了天下人开心而开心，怎么独独你不开心？好像谁欠了你黄金万两。”
“梁仲康哪里就是平疆之幸了，这称谓听得人恶心，我都替这些时日劳心劳力的孙长史不值。况且，这是他能想到的么，这是…”
“如何？莫非是他谋士的主意？是那姓谢的谋士么？这也无甚奇怪，梁仲康带来的谋士，自然为他尽心竭力。”
“哼，不要再提他，说了我就来气。”
韩牧摇摇头:“你真是孩子心性。那今夜的晚宴可还要与我们同去？”
“不去。”
“那我可就回禀宋伯伯了。”韩牧自说自话地离去:“梁太守哪有这么可气，人家好歹救了一城百姓呢…”
宋旋自然不是气这草包太守，而且谢檀。
时至今日，她方觉出自己被骗了。
什么“人命关天”，“我自有办法”，“以后若是有难处，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己所能”，都是左右逢源的托辞，引得她一起心软。到了最后，他还是梁仲康俯首帖耳的…
她不想用“走狗”二字形容谢檀，却又难以理解他的种种行径。
难道真如韩牧所猜测的，他实则目光短浅，心术不正，招蜂引蝶…
想到此处宋旋拍了自己的脑门，在瞎想什么，简直自取其辱。
那不过是唇枪舌剑时言语上的示好罢了。
宋苍蒙回到将军府预示着宋旋随心所欲的逃课生涯就此结束。
第二日清晨，带着万般抵触，她坐在了金戈学堂。
堪堪一整日，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她的心飞去了当云山，此刻是漫山花开的时节，那里风景一定很好。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下课的钟声敲醒了宋旋酣睡中的大梦，她慢吞吞地离开学堂，被迎面而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先生好。”
“谢先生再见。”
“谢先生好。”
周围都是问好的声音，宋旋不必抬眼就知此人姓甚名谁。
谢檀真不愧对他的谋士之名，一招以退为进用得炉火纯青，尤其是梁仲康挽救百姓于瘟疫之难后，他隐忍的美名放大了千万倍，金戈学堂的学生首当其冲，连带着当初作弄他的愧疚之情，齐齐转化成为崇敬。
宋旋抬头，谢檀仍是一副温良的模样:“阿旋，好些时日未见，可是出去玩了？”
“多谢先生挂念，学生近些时日闭关在将军府，反思己过。”
“何过？”
“轻信于人。”
“轻信何人？”
“眼前之人。”
“所信何事？”
“我…”宋旋哑口无言，脑中飞速回想当日种种，竟没有哪件可供斥责之事:“无事，我修身养性，提醒自己豺狼虎豹不可信罢了。”
“哦？”谢檀不知该气该笑，最终还是笑了起来:“原来在阿旋心中，我竟能与豺狼虎豹相提并论？”
“原以为先生可交，哪知不过是投机之人。”
“此言差矣。我从未否认过自己追名逐利之心，也言行相符，只是相比于你的身份，太守大人的地位，我人微言轻无需昭彰自己的立场罢了。辅佐太守大人成为明官造福于民，于你我结交并无冲突，即便有一日生出什么冲突，也非你我的冲突，而是派系身份的冲突，如此不知阿旋可能接受。”
谢檀说话时声音低沉而温柔，语速有些缓慢，仿佛他并不是在争论什么，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若有冲突呢？”
“现在没有，以后或许也没有。”
“谢大人，你说服我了。”宋旋绕过他前行几步，平复着不受控制的心跳:“但我对你毫无信任。”
“信任需要时间。”谢檀的声音遥遥传来，宋旋已经离开了书院。
谢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如此之坦然地说出无数读书人羞于启齿的欲念，又面带微笑地给侮辱他的人娓娓道来其中关联。
为何明明自己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主动权却轻易落入了他的手中。
这个问题，若由今日的宋旋回答，她大约会说，因为他足够聪明又足够无情。
春日楼的说书先生还有卖力讲述《欢情泣》，其中柔肠百结的书生怎么会是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呢？
戏文过半，除了初遇平疆是真的，后面的情爱纠缠不知都是从哪些戏文中嫁接拼凑的桥段，好没意思。宋旋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碧螺春，打赏的兴致没了大半。
“阿旋，是你么？”
宋旋抬头看去，对面雅室赫然坐着三位名门贵姝，其中一位正是她儿时好友陈旗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