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语（1 / 1）

第二天一早梁希就去了方家，方采青说方亦杉已经去三更堂了，还问梁希要不要吃早饭。梁希心里很不安稳，试探着问方亦杉心情怎么样，方采青猜了个大概：“你们吵架了？亦杉昨天回来哭了一会儿就睡了。没事，小孩子忘性大，你和他好好说。”梁希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下了雨，落了一地金黄的桂花，钟无名在院子里扫花瓣，梁希一进门就问：“师父，亦杉呢？”钟无名指了指角落，方亦杉手里拿着一只粉笔，蹲在地上画圈圈。梁希有点紧张，走过去贴着方亦杉的肩蹲下，口干舌燥憋出一声：“亦杉……”方亦杉浑身一僵，默默往边上挪了一步， 梁希再跟上去，方亦杉手一抖把粉笔折断了。梁希把地上的粉笔头捡起来：“我帮你画吧。”方亦杉还是没应声，腾一下站起来跑去另一个墙角了。

那一早上的训练方亦杉都没参加，梁希喊他出去跑步他也不去，光蹲在地上画圈了。等梁希带队回来，正好撞上方亦杉背着书包出门，他赶紧拿了书包跟上去：“亦杉！”方亦杉故意走得很快，可是毕竟人小腿短，梁希初三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方亦杉两三步还赶不上他一步。过马路的时候，梁希去牵方亦杉的手，方亦杉用力甩着手臂想挣脱，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呜叫着，像什么受尽委屈的小动物。在马路上这么弄太危险了，梁希只好松开手：“好了好了，我不碰你了，你好好走路。”傍晚放学的时候方亦杉也没等梁希就自己先回去了。

四天过去，梁希都没能和方亦杉说上话，方亦杉好像打定主意不理他。先发现不对的人是钟无名，——不止是和梁希，方亦杉压根没和他们任何人说过话，问他什么话，他总是点头、摇头，点头摇头解决不了的就干脆扭过头不回答了。那天早上小胖子去道具间拿狮头，他瞄上方亦杉那个狮头有一阵子了，这几天方亦杉没在用，小胖子就想拿他的玩玩，方亦杉不肯给他，两个人在道具间门口争执起来，正好被钟无名撞见。钟无名问怎么回事，方亦杉把狮头抱紧了又是摇头，钟无名蹲下来安抚似的摸了摸方亦杉的背：“不准摇头，好好说话，讲给我听怎么回事？”方亦杉张了张嘴，只发出了几个含含糊糊的闷声。钟无名心里一跳，掰着他的肩膀晃了一下：“亦杉，叫一声师父。”方亦杉抿着嘴不肯开口了。

钟无名拨电话到方采青单位，那边说方会计换办公室了云云，辗转了半天才联系上。钟无名开门见山就问：“采青姐，亦杉这几天在家里有说过话吗？”这问题倒把方采青问住了，她回忆了一下：“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从你那儿一回家就洗洗睡了，醒过来就出门了。是出什么事了吗？”钟无名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让方采青别急，自己先带方亦杉到医院看看去。

钟无名打电话给老师请了假，把备用的大门钥匙交给梁希，又从房间屉子里抽了一叠百元纸钞塞在衣服内袋里。方亦杉怀里抱着他那个狮头在院角踩圈圈，钟无名过去摸摸他的一头软毛：“亦杉陪师父出去一趟好不好？”方亦杉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急得眉毛揪成一团。钟无名把他手里的狮头抢下来，直接揽过他的腰把他抱起来：“已经帮你请过假了，今天不用去学校了。”梁希偷听了钟无名给学校打的电话，话语间好像提到了“病”和“医院”，他急急从里面追出来：“师弟怎么了？”钟无名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说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回来，让梁希走的时候锁好门，放学不用过来了。

这毛病附近的卫生所肯定看不了，钟无名直接带方亦杉去了镇上医院。城里人多，挂号就挂了半个多小时，走廊里排满了等待专家门诊的患者，一直有托了关系的人插进来，没熟人的只能硬排，等下午三点多方采青赶过来他们还没轮上。

钟无名到家的时候快九点了，天已经黑透了，远远就看见院门大开着，他第一反应是梁希那小子不会走的时候忘了关门吧……走近一看，不是忘关门是压根没走，梁希低着头蹲在墙角用粉笔头一下一下描着地上的圈。钟无名怕突然说话吓到他，先笃笃敲了敲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梁希闻声立马转身站起来，巴巴地往他身后看，没看到他在等的人：“……亦杉呢？”钟无名道：“已经回去了，下午亦杉妈妈也在，所以直接带他回家了。”回来了就好，至少不用住院，有过方亦彬那事以后梁希对住院这事儿怕得要死，这下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什么病啊？没什么大事吧？没关系对吧？”钟无名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阿希，亦杉他……不会说话了。”梁希猛地一震，只觉得一把刀扎进胸口上上下下乱捅一气把五脏六腑全捣得稀烂：“什么叫不会……说话了？”

检查结果不是大脑和声带有什么病损，是病人精神上受到强刺激后身体做出应激反应，产生了这种突发性的发声障碍，突然就不能说话了。梁希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因为……我吗？”钟无名还没来得及接话，梁希直接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好不容易消肿的半边脸马上涨得通红。钟无名都没力气跟他生气了：“祖宗你能别添乱了吗？”梁希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师父你揍我一顿吧，我对不起大师兄也对不起亦杉！”钟无名认真地看着他：“揍你师弟就能好吗？”梁希声音都带出隐隐约约的哭腔了：“我知道不能，那怎么能好？”钟无名托着他的下巴看他脸上那块浮起来的红印：“医生说只能在平日里多鼓励多安慰，等他自己心理上恢复好，慢慢来吧。”

隔天梁希早早就去了方家，方采青正准备送方亦杉过去。梁希实在没脸面对方采青，万分羞愧地打了个招呼：“方阿姨早！我接亦杉一起过去吧！”方亦杉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去学校，方采青和方落又都要上班，没办法只好托给钟无名帮忙照顾。方采青说昨天是她陪方亦杉睡的，方亦杉一晚上都没睡着，老在翻身，如果一会儿困了就让他睡一会儿，梁希赶紧点头应下来。方采青拉起方亦杉的小手递给梁希：“亦杉跟师兄一起走好吗？妈妈不送你了。”梁希有点紧张，这几天方亦杉对他是又怨又恨，像小刺猬一样竖着浑身的刺根本不让他碰。——幸好方亦杉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然后像很久以前那样很乖地抓住了他的一根指头。

两个人走了一段，出了胡同绕过矮墙，到方采青看不到的地方，方亦杉马上撒开手。梁希怕他又像那天过马路一样乱挣乱动，只敢隔一两米距离跟在他后面。今天方亦杉没有背上学的书包， 那时候喜之郎特别火，买果冻大礼包会送一个小孩儿用的透明双肩包。方亦杉背着那小包，跟去春游似的，包里装满了零食，五个橘子果冻，一包浪味仙，一瓶娃哈哈，缝隙里还塞了一把他最喜欢的大白兔。梁希想起两年前方亦杉来三更堂的第一天，那么软乎乎的追着他，一边叫希希哥哥一边往他手里塞大白兔。他倒好，把方亦杉好端端折腾成这样，梁希真想抽死自己。“亦杉，”梁希试探着叫他，“我把你的狮头藏好了，保证不会被别人拿去用了。还有我昨天帮你重新画了圈，一会儿陪你练好吗？”方亦杉摇了摇头，小书包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哒哒跑远了，梁希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去。

昨天医生说过了，方亦杉现在心理上很敏感，不要再激他。方亦杉的态度都这么明显了，梁希只好顺着，在前面带操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偷看，方亦杉在那儿跳圈，钟无名陪着他。跑完步回来看见钟无名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方亦杉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闷头钻在他怀里睡着了。梁希过去偷偷揉了一把方亦杉的脑袋，没忍住笑了出来，钟无名压着声音问他笑什么。梁希说：“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师父这样带孩子？”钟无名的眸色一下变得很深，好像一眼望去了很远的地方：“其实以前也有过，你大师兄小时候也老爱腻着我撒娇。小孩子嘛，长大就不好玩了。”

提到方亦彬两个人不免又陷入沉默，梁希先回过神：“师父，抱师弟去床上睡吧。”钟无名一挑眉：“怎么？还怕我把他给摔了？”梁希有点尴尬：“没有没有，这不是怕您累着腰嘛。”钟无名把方亦杉往上托了托抱稳：“你快去学校吧，升初三了，学习忙的话晚上不用过来了。”梁希拿了书包，把方亦杉腰上蹭上去的衣服往下拉了拉，怕他着凉：“不忙，那我先走了，放学过来。”

梁希一整天都过得心不在焉，国庆以后初三开始上晚自习了，这天第一节晚课正好轮到班主任值班，他不敢逃，七点多才偷偷溜回去。一进门就找方亦杉，钟无名指了指桂花树：“树下揉面呢，睡醒了跳了一天圈，下午还上瓦罐了，吃过晚饭又一个人在那儿蹦哒。马上重阳节了，正好要做点重阳糕，找点事情让他做做。”

方亦杉坐在小板凳上，脸上沾着几点白花花的面粉印子，面前摆了个画着牡丹花的红边搪瓷脸盆。“亦杉。”梁希靠着他身边蹲下来。方亦杉僵了一下，但是很给面子的没有再拖着凳子跑远，他好像没听到梁希说话一样，把面团当橡皮泥玩，自顾自地吧嗒吧嗒在上面盖手印。梁希比着他的手印，手指错着他的指间也按了一个，大手印叠在小手印上面，像扣着十指紧紧牵住了：“对不起，亦杉，对不起。”月光透过树影洒下来，正好有一小寸光亮印在方亦杉的眉眼上，把他细密的睫毛刷成漂亮的银色。梁希的目光落在方亦杉脸上柔得像一片羽毛，他看到方亦杉紧紧抿着嘴唇，睫毛微微颤了颤然后缓缓垂下来，于是上面盛着的月光也倏忽跟着滑落了下来。

方采青下了晚班过来接方亦杉回去了，梁希把面团加了点水重新揉了一下：“师父，师弟只是不能说，但是能听到我们讲话的对吧？”钟无名点了点头：“嗯，怎么了？”梁希鼻子一下有点酸：“没什么，我就是……我怕他没听到我说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