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年(1 / 1)
大年三十那天,秦月芬早上去镇上买了几样卤菜和半斤馄饨皮,把馅料剁好拌好,下午把熟菜切块装盘,把鸡汤炖上。梁希搬了张板凳坐在边上包馄饨,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以后,他和秦月芬的关系一直挺紧张,秦月芬怪他心思不在学习上。这话其实也没说错,梁希对读书确实没什么兴趣,让他写张卷子还不如让他跳一下午梅花桩子。
梁建军傍晚六点多回来的,门铃响了一会儿,秦月芬撵梁希去开门,说早上碰见楼下的刘妈,刘妈烧了头菜,说下午送一份过来,秦月芬让梁希用小筐装点馄饨当回礼。梁希擦了擦手去门口,一开门发现是梁建军,他楞了一下,秦月芬没提过这事儿,梁希一直以为梁建军今年不回来过年了。
上一次通话还是三个月前,秦月芬和梁建军在电话里吵得很凶,梁希其实没弄清他俩吵什么,只记得秦月芬挂了电话哭了一晚上。梁希夜里没盖好被子冻醒了,隔着门板还隐隐约约听见秦月芬的抽泣声。这是梁建军出去打工的第三年,最开始每天都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一个月回家一次,后来工作稳定了,打电话的频率降低到一周一次,再往后面就是一个月一次,一个季度一次,梁建军今年一整年都没回过家,“上班赚钱养家”好像变成了永远的借口。
梁希不太自然地把梁建军让进屋里,叫了一声:“……爸。”梁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长高了。”秦月芬打着鸡蛋出来:“让你拿份馄饨——”梁建军没拿什么行李,站在原地局促地搓了搓手:“月芬。”秦月芬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砸,蓝花瓷碗一声脆响碎成三瓣,里面的蛋液黏糊糊流了一地:“你回来干嘛?!”梁希太阳穴一跳:“妈你这说的什么话……”“你闭嘴,让你说话了吗!”秦月芬直接拿话噎他。梁建军尴尬地笑了笑:“儿子先进去吧,大人有点事要说。”
梁希回厨房包完最后几个馄饨,把鸡汤盛出来晾着,拿保鲜膜把熟菜封好。客厅里不断传来争吵声,后面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梁希心想行吧,这顿年夜饭怕是吃不成了。他拿小筐装了三十只馄饨,走出厨房看见秦月芬坐在沙发一角抽抽噎噎地哭,梁建军背过身拧着眉站在另一边抽烟,窸窸窣窣弹落一地烟灰。梁希本来还想说一句自己去给刘妈送馄饨,看这气氛也懒得开口了,直接推开门出去了。
六点半天色已经黑透了,正是晚餐时间,人们聚在一起的剪影透过窗格模模糊糊映出来,家家户户都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火。一出门冷风就直往领子里袖口里灌,梁希把拉链拉到顶,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胡乱转了一圈,脚步竟然又停在了三更堂门外。不知道师父在不在家过年,梁希轻轻扣了一下门。
一会儿里面穿来一串哒哒的轻快脚步声,然后是方亦杉的声音:“谁呀?”门吱吱呀呀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小圆脑袋,梁希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方亦杉夸张地捂住脑门,软着声跟他撒娇:“师兄!”那天两个人在医院终于解了心结,方亦杉病愈以后他俩就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早上一起训练,吃过午饭一起睡午觉,下午方亦杉写一会儿寒假作业,然后再一起在院子练到吃晚饭。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相亲相爱的气氛搞得钟无名都不习惯了,前天小小年夜开始给他俩放了假,让他俩年过完年再过来。
“你也在呢,我和师父打个招呼就走。”梁希本意是想如果钟无名也一个人那自己正好陪陪他,没想到方亦杉一家三口也在这儿,这下倒搞得他有点多余。“师兄一起吃饭吧。”方亦杉热乎乎的小手抓住梁希的一根指头把他往院子里拉。梁希不好意思说实话:“……不用了,我吃过了。”“一起吃吧,我妈妈今天烧了糖醋桂鱼,特别好吃!”“不吃了,我真吃过了。”“师兄,可是你肚子刚刚叫了。”“……”“我听到了!叫了两声!”“……”
梁希被方亦杉拖进屋里,方采青、钟无名和方落围聚在八仙桌前,一桌子菜腾着热气,电视开着,春晚还没开始,里面敲锣打鼓的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方亦杉把梁希按在椅子上:“我去给师兄拿碗筷!”方采青对梁希十分客气,一面热情地招呼他一面给他盛饭夹菜,她只知道是梁希把方亦杉那怪病治好了,不知道也是他把方亦杉弄病的。梁希心里很过意不去,只能闷头默默往嘴里送了两口饭,方亦杉和他挤在一条凳子上,扒着他手臂挤进他怀里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吃糖醋鱼啊!很好吃的!你尝一下嘛!”方亦杉最喜欢吃甜的,口味和方亦彬一模一样。
吃过晚饭梁希本来抢着要洗碗,方采青不让他动手,他只好放下东西去找方亦杉,看见方亦杉坐在院子门口盯着隔壁俩小孩儿放烟花。“想玩?”梁希问。方亦杉扭过头看他:“我还没放过烟花。”梁希上初中以后玩的少了,要说小学时候那也是一把好手:比如点了引线扔水塘里、水缸里;比如先把鞭炮插在泥土里,点燃引线,在上面扣一个茶叶罐,咚一声闷响茶叶罐能炸起老高;再比如在冰面上凿一个小洞,把鞭炮放进去点燃引线,冰面上能炸一个大窟窿。方亦杉两只手托着下巴,声音闷闷的:“以前,在医院的时候,都不准放炮的,怕吵到病人休息。每次都只能看医院外面别人放的那些,好漂亮。哥哥抱着我在窗户边看,我老爱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住医院里了,我也好想放烟花啊。他一开始总说马上,很快,下个月,后来他说……对不起。”梁希默默听他说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等我一下。”
他跑去马路对面和那俩放炮的小孩儿说了几句话,一会儿就拿着三支焰火棒回来了:“我去问师父借打火机。”方亦杉一脸惊喜:“他们送给你的吗?”梁希没好意思告诉他是用外套口袋里方亦杉前几天给他的那粒大白兔换来的。两个人坐在台阶上,梁希点了一根焰火棒,顶上立即滋滋炸开了灿烂的火花,他递给方亦杉,方亦杉抿嘴看着,往后缩了一下。“别怕,没事的,来,抓这里。”梁希把焰火棒塞进方亦杉手里,“你甩一下试试。”方亦杉抓着焰火棒往下划了一下,空中留下了一道短短亮亮的光轨:“哇!好好玩!”“可以写字,你试试。”梁希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写了一个“希”字。方亦杉学着他,想在空中写了一个“杉”,他先按习惯写了个“彬”,刚划过最后一个撇,手里的焰火棒烧完了。方亦杉紧紧抓着烧得焦黑的焰火棒,看着那个彬字变淡变淡,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事,再来一次。”梁希点燃了最后一根焰火棒,抽走方亦杉手里那根,把新的换给他,然后用手掌轻轻包住了他的手。他带着方亦杉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然后是三个撇,光轨凑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杉”字,在黑暗中闪着一圈毛茸茸的暖金色的光,亮得耀眼。
放完烟花两个人回屋里看了会儿春晚,从1999到2000,这两个数字连在一起简直有些荒诞。千禧年总是特别的,这个夜晚、这个画面在梁希脑海里留了好多年:钟无名和方落支了张小方桌在角落里下棋,方采青坐在藤沙发上打毛衣,他和方亦杉挤在另一边看电视。方亦杉一开始靠在他肩上,慢慢慢慢滑下来枕在他大腿上,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方采青笑他:“小猪崽!还是我来抱吧,别把你腿压麻了。”梁希把方亦杉往里面托了托:“没事,让他睡吧。”方亦杉好像有所感应一样往他怀里缩了缩,偎得更紧一点。
守完夜过了零点,方采青刚把方亦杉抱起来他就醒了,一面揉眼睛一面小声嘟囔:“师兄,到明年了吗?”梁希看他小脸搁在方采青肩上,肉嘟嘟的像布丁一样溢出来一小块,忍不住拿指头掐了一下:“到了,已经是今年啦!”方亦杉没睡醒,觉得脸上好像有点疼,他懵懵地抬手抹了两下:“师兄新年快乐!”梁希把他们送到门口:“新年快乐,亦杉。”“我回去啦!”方亦杉抱着方采青的脖子趴在她肩上,眯着眼睛向梁希挥了挥手。
本来梁希也就回去了,走出去一会儿才发现刚刚点焰火的打火机还在口袋里,反正路不远,他折回去,发现钟无名还没关门。他推门进去:“师父,我忘了把打火机……”梁希一怔,看见钟无名从里面出来,手里面捧着一个黑色狮头。钟无名也是一愣,抓着狮头的手顿了顿,狮头颈下的小铃铛发出一串叮铃铃的脆响,他脸上第一次现出这种局促不安的表情。梁希眼神直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个……我还以为这个狮头已经……”漫长的沉默之后,钟无名才缓缓开口:“葬礼上烧掉的那个,是我前一天晚上连夜新做的,这个才是原先的。”
他把手里的狮头扣在竹板凳的椅背上,动作温柔又郑重:“不过这本来就是我送他的,就当是我自私收回来了吧。”“师父……”梁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钟无名拖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开了一瓶酒,仰头灌了半瓶,晶莹的酒液顺着嘴角汩汩淌下来,流过滚动的喉结,沾湿了衣领:“等他自己来找我讨吧。”他望向狮头的眼神柔软得像月光,眼底有什么在微微发亮,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梁希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师父,教我扎狮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