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转机（1 / 1）

12 转机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春节过后。那几年国家越来越重视文化教育这块了，省里响应号召保护和传承地方传统文化，灵狮是里面最重要的一部分。省政府拨了专款用来筹备一所专门的舞狮学校，夏天准备搞一场正式比赛招收第一批学员。计划前几年先培养一批优秀的年轻舞狮人才，往后再向大众推广，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

钟无名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犹豫了三天才决定告诉两个徒弟。那天晚上梁希和方亦杉在桩阵那儿玩，方亦杉费了好大功夫克服了心理障碍，上个月已经开始练习桩上套路了。钟无名给铃铛喂了两块大肉骨头，小土狗特别能吃，长得也快。小时候虎头虎脑圆滚滚的，现在块头是长大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亲人，老喜欢在钟无名身上蹭来蹭去，一见他尾巴就甩得像螺旋桨。喂完骨头钟无名抱着它坐在中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梁希、方亦杉，过来。”钟无名坐上这张椅子，一般是有大事要说；叫全名，一般也是在他俩犯错的时候。梁希和方亦杉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达成共识：不管发生了什么，先低头认错，免得一会儿又被发配去扎马步、跳台阶。

钟无名让他俩坐下，言简意赅地把情况一说，一时间梁希和方亦杉都没接话。梁希是因为脑子里太乱，不知道怎么回话；方亦杉则是想得太简单，还没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很重要的选择。“你们不用现在就做决定，还有时间，可以多想一想。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时代不同了，要把舞狮当成真正的一生的事业来做，说实话，很难。”钟无名把铃铛放到地上，微微叹了口气，“正好明天后天是周末，给你们放个假吧。这两天在家里好好想想，也和家里人多商量商量。尤其是你，阿希，今年对你很重要，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你得自己考虑清楚。”梁希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实在有些心乱如麻。

夜里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如练，透过稀疏树影洒下来，在身上、地上映出一小块一小块流动的浅浅光斑。梁希回过神来才发现方亦杉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半天了：“怎么了？”方亦杉不太乐意地扁了扁嘴：“叫你你不应，我手都快挥断了，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发呆呀……”梁希笑了笑：“刚刚想事情呢，你要说什么？”“明天后天不用训练，不知道干什么，好无聊啊，我想出去玩。”方亦杉在路边撩了颗小石子，一边走一边踢。“师父不是让在家好好考虑吗？你还想着出去玩？小心我举报你哦。”梁希转过来在他肉乎乎的腮上掐了一把。“哼，那我自己出去玩，不带你！”正好到了两个人要分开走的路口，方亦杉做了个特夸张的鬼脸，一扭身就蹦跶走了，书包在屁股上面一颠一颠的。

方家是舞狮世家，有这种难得的机会，方采青知道了应该高兴还来不及，一定是十二万分的支持，也难怪方亦杉在这件事上完全不操心。转眼方亦杉已经十二岁了，可是梁希老觉得他还是那个喜欢赖在他怀里的小孩儿。如果方亦杉能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那也挺好的。梁希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兔儿似的背影跑远，心里面却是乌云密布，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不一样，他不可能得到父母的理解和支持。

梁希站在楼下就听到了自家那扇窗户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不太想上去。梁建军是年前回来的，以前过年他最多在家里呆一个礼拜，今年不知道为什么都一个多月了还没走。两个人呆在一个屋里就是吵，秦月芬每次都吼得声嘶力竭，气急了就开始一边哭一边砸东西。梁希好几次一回家就看到满地的锅碗瓢盆相框花瓶，全是这些东西的碎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梁希不是小孩子了，梁建军和秦月芬之间的事情他也大概能猜到一点，他在等他们快点给出一个“结局”。

星期天晚上，方亦杉一个人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决定去找梁希玩。说起来他们每天都在三更堂见，仔细一想他只去过梁希家里一次，方亦杉凭着记忆找到了梁希家那栋楼，摸黑走进逼仄的楼道里。突然，二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匆匆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方亦杉一愣，他记得梁希家就是这个门。他扭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的背影，脚步没停，结果刚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门里面忽然飞出来一只陶瓷杯子，哐一下正好砸在他脑门上，索性是掉地上再碎的，没砸破头。方亦杉眼冒金星，差点往后一仰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他惊呼一声，一只手慌忙抓住楼梯扶手，一只手捂住额头，眯着眼睛往门口望过去。看到秦月芬的第一秒他就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因为梁希和她长得太像了。方亦杉是出了名的嘴甜，立即笑嘻嘻地和秦月芬打招呼：“阿姨好，我来找梁希的，他在家吗？”秦月芬明显不吃他这套，脸上严酷的表情一点都没松动：“不在。”“他去……”方亦杉话还没说完，秦月芬已经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了。他在楼道里捧着脑袋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嗡嗡的。

方亦杉对这片不太熟，纯属撒开腿乱走，巧的是就这么乱走居然让他撞见了梁希。梁希坐在路边动作生涩地点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没想到被方亦杉逮了个正着。那一星火光刚亮起来就被方亦杉抢了过去扔在地上，两下给踩灭了：“你居然偷偷抽烟！我要告诉师父！”梁希挺冤，这还一口都没抽上呢。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还没抽呢祖宗……你怎么在这儿？”方亦杉认真地翻他的口袋，企图把所有赃物都搜出来：“想你了呗，不行啊？”“行，当然行。”梁希低头看他伸着爪子扒在自己身上，心尖都跟着变柔软了，最近他的生活里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宁静的时刻了。

梁希很快就发现方亦杉额头上红红的还肿了一块，他伸手过去摸了摸：“你这儿怎么了？”方亦杉被他一碰就往后一缩，疼得嘶嘶抽气，回头一想刚刚在黑黢黢的楼道里碰见的应该是梁希的爸爸，所以是父母两个吵架了吗？方亦杉不想让梁希为这事担心，脑子一转，随口扯了个慌：“走路撞树上了。”“走路还能撞树上？你是不是傻……”梁希蹙了蹙眉，拉着他在路边长椅上坐下，“过来，帮你揉揉。”方亦杉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脑袋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来，细声细气地撒娇：“好疼啊师兄。”梁希把手心搓热了覆上去，小心地打着圈给他揉：“谁让你闭着眼睛走路的。”

方亦杉像甩着尾巴求摸头的铃铛一样，被梁希揉搓得浑身软绵绵的，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他深深望进梁希的眼底，轻轻叫了一声：“师兄……”路灯昏黄又温柔，给人镀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显得分外不真实。梁希逆着光，整个人的轮廓都被灯光修饰得毛茸茸的：“嗯？”方亦杉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抿了抿嘴唇：“那个……你想好了吗？”梁希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浑身都跟着一顿，没有接话。方亦杉在梁希的沉默里一点一点焦躁起来，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好了吗？”梁希在他热切的注视之下竟然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别过头不敢看他。“师兄你说话啊，别不理我！”方亦杉腾一下坐起来扣住梁希的手腕，捏得梁希都有点痛。

“你不是喜欢舞狮吗？你不想舞狮了吗？”

“你说过的我们以后做搭档，做一辈子搭档，我是你的狮头。”

“等我们变成很厉害的人，然后和师父一起把三更堂做成全向远、全市、全省最厉害的狮馆。”

“我们以后还会有自己的狮队，还会有专门的乐队，这不是你说的吗？”

“师兄，你不想和我一起舞狮吗？”说到这句方亦杉的声音都有点抖了。

梁希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叹息一般轻轻微微吐出两个字：“我想。”方亦杉眼睛倏地一下亮了：“那你是决定去了？你会去的对吧？”梁希喉头发涩，片刻后低低应了一声。方亦杉捕捉着这句微不可闻的肯定回答，心头忽地一热，简直有种“得救了”的感觉。“我就知道！师兄你最好了！”方亦杉激动得差点跳起来，额头咚一下撞在梁希的下巴颏上，两个人都痛得龇牙咧嘴的。

好多年以后，方亦杉才想明白，其实他们从这天晚上开始就错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和抹红花油是一样的道理，力气小了难免日渐生疏、感情寡淡，可抓太紧却是会真真切切痛的。

梁希又给方亦杉揉了一会儿脑门才把他送回家，回去一开门就对上了秦月芬的脸，梁希吓了一跳：“妈？你站门口干嘛？”秦月芬瞪着他：“你去哪里了？”“就楼下转转，没去哪里啊。”梁希这话倒是不假，但联想到自己偷偷去三更堂的那些天，难免心虚。秦月芬仍有些狐疑：“刚刚有个小男孩来找你。”“那是我同学……”梁希脱口而出。秦月芬的眼神更古怪了：“你有这么小的同学？”梁希眼神闪烁，有点紧张：“不是，我同学的弟弟，我还没说完。”

“找你干什么？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心思放学习上，可千万别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秦月芬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扑上来抓住他的肩膀，“希希，我问过你们班主任了，你这学期好好学，努力一把能考个二本！到时候你去省城念书，咱们就把这儿的房子卖掉，妈跟你一起去！”“妈……”梁希心中万分沉重，很多话堵在喉头不知如何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