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2 / 2)
只听对方道:“抬起头来。”
新月抬起头,迎上聿诸璜的目光,只撞见一双星目正认真的看着自己,嘴角勾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笑靥中有着和聿涟妃相似的一对酒窝。这样的眼眸,这样的笑容,好像又不是那么陌生。这是聿诸璜回宫后,新月第一次直面他。
“你可知道我是谁?”
新月一愣,呆呆地恭敬作答:“知道,您是太子殿下。”
“那,你眼里还有我吗?”
这句话是表示,新月惹恼了他吗?可看他的神态,听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和你聊“吃饭没”这样的平常话题。新月一时揣测不定这位太子殿下的态度,只有顺着他的话道:“有!奴才眼里当然有太子殿下。”
聿宁心突然呵斥:“大胆,竟敢对太子不敬,再加五十仗!孙翼,还不动手!”
眼见一双爪子要抓过来,可聿诸璜没有丝毫阻止之意,新月当机立断,往地上一倒,假装昏死过去。
聿宁心冷笑着,示意孙翼。
孙翼探了探倒地之人的鼻息,道:“气息微弱。”
“是吗?抬到宁心宫!既然病了,本宫就给她好好治治。”
“可巧了。”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传到新月耳朵里,那嗓音略微沙哑低沉,听起来其主人应该是个处在变声期的小男孩。“三公主,您不知道吧,大殿下除了功夫好,学问高,受人喜欢,还会行医治病,是民间的名医呢。我流风绝不虚夸,这宫里谁都没有我们家殿下的医术好。这会儿正好不用找别人,殿下,要不给地上这人看看,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
“好,我看看。流风,帮我将药箱拿来。”聿诸璜说完便在流风耳旁低语了几句,流风领命走了,他这才蹲下身打量起新月来,又抬起她的一只手替她把脉。
“王兄竟学了这等杂术?”
聿诸璜身侧又站出来一个女孩儿,行过礼,便道:“三公主,您这样说就不妥了。殿下可是神医伏魍的关门弟子,学的可不是一般郎中的杂术。”
“那……这只是个奴婢,也配让王兄亲自诊治?”
“神医说过了,救人要紧。在大夫眼中,所有病人都是一样值得被救。”
聿诸璜笑了笑,道:“记性倒好,说得不错。下次回莫什谷一定让师父好好夸夸我们雪回。”
新月倒在地上,哭笑不得。一方面,她很感谢这孩子众生平等的思想,让聿诸璜给她看病,这就不用去宁心宫搞事情了,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宫里御医的水平确实有限,她自信只要稍微运点儿功,就能瞒天过海。只是这聿诸璜竟然是神医的徒弟,不知能否骗过去。自己的处境真的好尴尬,但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新月认真的装晕,聿诸璜认真的替新月把脉。
聿宁心围着倒在地上的新月转了两圈,道:“这等小伎俩,待王兄揭穿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聿诸璜左手食指与拇指间突然多出一根二寸左右的银针,他托起新月的一只手,捏住其一指,道:“我要扎针了,是不是真晕,这一针下去便知。”
聿宁心拍手叫好,新月心里“咯噔”一下,手微微一抖,还未做好准备,指尖便传来刺痛,不过这痛还能忍受。
“为何没有动静?”聿宁心问。
“这丫头平日就有心悸、气短、胸口闷、消化不良的情况,虽不至于严重到晕倒,但还在病愈期,不能受太大刺激,方才怕是真被你吓到了,气血紊乱、阻滞,上下不接,这才昏迷。”
新月心里一紧,聿诸璜说得一点儿也没错,自己近来真有这些不适,却也不十分严重。不过这会儿整个人突然舒服了许多,尤其是一直撑住的肚子,所有的不适感瞬间消失。她不止能继续躺在地上,甚至还可以安然地睡着了。看来,聿诸璜是真有两下子。不过他难道就没察觉自己是装晕的?
“真晕倒了?”聿宁心道,“平时看这贱婢狐假虎威、目中无人,还道有多大能耐,不过这点儿胆量。”
“太子殿下、三公主,乌郢王到。”一位婢女上前通传。
“快请!”聿宁心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悦。她不想和这位乌郢王有任何交往,只因父王不知什么时候竟生出和乌兰国联姻的想法,他定不舍得让自己最宠爱的二公主远嫁外国,便会将这任务落到她的头上。此番联姻的对象就是这个乌郢王,乌兰国女王唯一的王子。虽然乌郢王仪表上等,武功和声望非常高,但在聿宁心眼中,这样的人便会对她们的国家构成威胁,这样的人才正是她的敌人。她聿宁心绝不与敌人同流,更不会为了讨好而苟且。而且,将来四弟若是继承了布塔王位,两国就必有一战,她若嫁去,待布塔灭掉乌兰国时,她的立场又该如何?所以,她绝不能作联姻的牺牲品。
正想着,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美的男子走上前,向聿诸璜和聿宁心行礼。
聿诸璜笑道:“阿痕,你来了。”
“乌郢王和王兄想必有事要谈,宁心就不烦扰了,先行告退。”说完,聿宁心带着一行人离去,将处置新月的事抛在脑后。
乌兰、布塔两国十四年前休战后,关系也得到修复,两国国主亦有往来,王子、公主们幼年便相识。聿诸璜和复平就是在这期间认识的。只是后来王室间往来又渐渐淡了,而且聿诸璜被老将军带出了王宫,两人就失去了联系。
复平今早与聿诸璜见过一面,二人竟无多年不见的隔阂,反而因年岁增长,更添了重逢的欢喜,相谈一阵后,复平才去了正殿,见过聿肃王。从正殿回“宾礼楼”的路上被流风给请了来。
只是这会儿,地上还躺着个人?
“今城,这是怎么回事?”复平忍不住问。
聿诸璜笑而不语。
“姐姐,快起来吧,地上凉,当心感冒。”雪回蹲下身子,在新月耳边轻声说道。
新月本犹豫着做戏是否要做全套,接下来应该假装苏醒,然后撤。听雪回这一句,她知道自己早就穿帮了,便从地上爬起来,向面前的两人福了福身,道:“参见太子殿下、乌郢王。”
复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他背对着阳光,影子投到新月身上,四周的温度好像又寒凉了许多,恍惚间,新月仿佛看不清这个人,只觉得他的周身散发出幽幽的光色,像一空的流萤。
新月曾远远望见过小时候的复平,只知道当时的他与聿诸璜、聿涟妃是非常要好的玩伴。
“雪回,你和她去取些消食的药丸。”聿诸璜道。
“是,殿下。”
“今城,这是涟妃的侍女?”复平像是想起了什么,注视着新月,眸子深幽。
新月心里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只是不得分辨。她连忙作谄媚状,抢着回答:“回乌郢王,奴才是二公主的侍女。”
“扎了一针确是十分有效,知礼了许多。”聿诸璜道。
新月恍悟,他那一针果然是故意的。她忍住怒气,道:“太子殿下说的是,今日幸好有殿下,否则奴才即使晕倒也难逃一劫。奴才万分感怀。”
新月倒是说了一半的真心话。若不是聿诸璜替她隐瞒,她恐怕又得和聿宁心杠上。不过聿诸璜虽有医德,但也不是个好人,否则一开始她“屈膝”向他求救时,他怎会无动于衷?她能肯定,如果没有想到装晕这招,聿诸璜一定会袖手旁观下去。毕竟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一边是个没啥地位的婢女,而任由自己的妹妹践踏一个奴婢的尊严,他的性情竟比当初冷酷了许多。
“谢倒是不必了。你这病要完全好起来,也需要些时日。”
“我没病!”
一旁的流风听了,道:“不得了了,殿下的病人中最严重一种就是被别人拖着来医治还喊着自己没病的人。这种人思想行为极为怪异,有些人一吃东西就吐,有些人白天夜里都不睡觉,还有些人总说自己看见鬼,说有人要杀他……这些病连殿下的师父也找不出原因,治起来也非常棘手。喂,你可有过这些症状?”
“你这小孩瞎说。我吃得饱,睡得好,本就不需要治。”
“你近来心事太多,心思太重,我是否有说错?”
新月刚要反驳,但一想,自己最近一直疲于寻找玉环,确实烦心,难不成给聿诸璜说中了。她只得闷哼一声,扭头不答他的话。
“你是思虑过多,影响了脾胃,要完全好起来,需得放宽心,切勿胡乱猜疑,”见新月已是不耐烦,但又隐忍不发的样子,聿诸璜觉得甚有意思,不过还是赶紧打住,“要不急不躁。”
“你说我急躁?”
“我只是就事论事,因病寻根。你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新月一愣,这话怎么这么耳熟?突然记起来,十年前得知聿诸璜要离宫,新月将他最宝贝的坐骑“龙鳞”给偷了,养在自己的院中,然后将它当作聿诸璜给骂了一顿,哪知白马有灵性,似是不服新月的话,又是嘶鸣又是踢腿,闹得新月累趴。当时她只无奈叹口气,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作何急成这样?”
看来,她盗马、驯马的事,他都知道,连她随口一言他也知晓,这宫中能保守多少秘密?
“我知我不少得罪你,如今殿下已长成人中龙凤,何必与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不如既往不咎,从此奴才在殿下面前自会守奴才的规矩。”
“真是奇了。”流风怒道,“我跟着殿下进这王宫以后,哪个不是对殿下毕恭毕敬,还从未见过说话如此大胆的侍女。”
“我……”流风一双大眼睛瞪过来,严肃的表情和两腮的婴儿肥形成特萌的反差,让新月有些忍俊不禁,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一直以来与聿宁心交恶,现在又来了个聿诸璜,还是不要多生事端才好。
聿诸璜却是唇角上扬,笑了,笑得有些得意。
“也只有涟妃身边才会出这样的丫头了。”复平淡淡地说了一句。
新月看向复平,正好将他的面貌看了个真切。他眉目清朗,看起来明明是坦荡利落,但薄薄的嘴唇抿得紧,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个性十分不明朗。
他束发戴冠,有风拂过,吹起腰际发尾柔丝,吹不乱他的发型。
有木香由风带入新月鼻息,这香气虽淡远却是热烈的,新月的嗅觉本就比常人灵敏,何况遇到她最为亲近的一类气息,她一下子便分辨出这是檀木的味道。
“雪回,带她去拿药吧。”
“那奴才先退下了。”新月对复平行过礼后,又抬首盯着聿诸璜道,“我好得很,莫要烦雪回姑娘多跑一趟。”然后扭头离去。
远远却听到聿诸璜的悲戚之声:“啊,我的千红醉!”
新月来到月影湖边,内心的不安渐渐平息,但方才那种强烈的危机感仍在,这样的紧张只在十四年前母亲离开她时出现过,相似的感觉忽又升起是怎么回事?
苑里无人,湖水平静。怡莲苑一直以来也是东宫较为清静之处,平日来此赏花看景的并不多,只有聿肃王到来时才热闹些,有时也会跑过来几个玩耍的丫鬟,她们只去花开得最盛的南边儿,采些最灿烂的,放在主子屋里。东边一角却是早已被人遗忘了。那里有棵古树,枝叶长得正好,不郁郁葱葱,也不枯枝萧条。
新月踏着木桥进了湖心亭。
今日天气格外好,阳光在水面上折一下,落入清澈湖水中。但湖心却与别处不同,光线是直射入湖底的,好像给什么力量迫不及待的吸收进去似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点儿异样。她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