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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溪云初起(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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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炤侧身向后看了一眼,眉间浮起一丝微小的褶痕——这个荀丰,出身大昌北面的碧黎州,据说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后为碧黎刺史蒋葵门生。这蒋葵是碧黎第一才子,声名遍及天下,京中很是有些学生故交,便将荀丰引荐去了京中谋事。嘉奉五年开授试,荀丰数科皆为头名,一时名动京城,嘉奉帝大喜之下亲封了他侍御史,时年,仅二十岁而已。不过这两年间,因这荀丰恃才清孤,进言又总是太过刻锐,嘉奉帝已然愈发不待见他,在朝臣中也是颇受冷落。

季扶曾亲自登临府上,试图“点化”一下这个莽撞的愣头青,却被他客气中带着些许不屑地招待了几杯淡茶,婉谢地送出了门,第二天竟一本参到了嘉奉帝那儿,痛陈季、芮两相独揽大权结党营私。自然,之后此事不了了之。

弹劾参本,之前并非没有。嘉奉帝继位早几年间,两相之权还尚不及如此遮天,常有重平帝时老臣看不过眼当庭面斥或私下奏本,初时也有列案查的,但总是查到一半那当初弹劾之人便会出些骇人听闻的丑事来,比如私挪调拨钱粮,比如受人之贿徇私举荐。这些旧臣在京为官多年多半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挖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算太难,单看这文章怎么做了。而最后的结果,往往便是嘉奉帝勃然大怒,文官下牢听判,武将直接发配充边。

时隔数年,竟还有人胆敢上书进言,季、芮二人自是把这荀丰给暗暗记下了。

荀丰新近入朝,无妻无子,为官很是清俭,老家又远在碧黎,加上在朝内并不吃香,一时倒也无从下手,好在见那奏本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后荀丰也似就此作罢,季、芮二人便也先按住不动,容了他一时片刻。

如今这时机大好,这颗不痛不痒的眼中钉,该是时候拔除了。

季扶转过身来,嘴角似笑非笑,道:“荀大人有何高见?”

“不敢。”荀丰微微低了一下头,道:“二位丞相所言在理。耀阳之地距京千里,耀阳侯袭位之后还未曾入京仰瞻天子之威,且其地水土养润粮米充盈,若以此为屯兵谋反之本,的确凶险。但众位大人皆知,耀阳侯一门,从开国至今哪个不是热血忠勇,哪个不曾为国流血负伤?且不论其祖上,单俞颂一人,便曾大败三次摩伦军,甚有一次重伤而归。正因俞家忠心可鉴,先兴成帝才封其世袭耀阳侯,驻守南界,如今单凭这一纸黄卷便断定耀阳侯谋反,未免草率。”

季扶一双老辣眸子微微眯了一下,道:“那依荀大人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理?”

“臣以为,耀阳侯此举定有隐情。”荀丰正色肃容,向高坐龙椅上的嘉奉帝道:“臣请皇上遣使节赴久陵郡与耀阳侯会面,查其因果再行论断,若无人愿往……臣愿自请为使。”

月芃听到这里,两道眉拢到了一起,投向荀丰的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满,道:“依荀卿之见,耀阳侯这是无过了?”

荀丰待欲开口,却听一旁的芮炤道:“莫非荀大人的意思,是要以天子之使身份,与耀阳侯讨价还价?你这让朝廷颜面何存?”

荀丰倏地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里已带上了些许愠意,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方道:“丞相误会下官意思了,遣使耀阳,只是为了……”

话到一半,便见身侧一人跨出列来,道:“荀大人,你如此力谏遣使,难道是急着为耀阳侯开脱?”

此人姓顾名邰,时任尚书仆射,乃芮炤一党。

荀丰一对清秀的眉毛高挑出一派愠愤,道:“顾大人,这话可要有凭据。”

“呵。”顾邰轻哼一声,面向月芃道:“皇上,微臣家宅与荀大人府邸临近,因此外出归家时常路过。两月前某日臣出门经过荀大人府前之时,恰见府中步出一年轻男子,荀大人与之把臂言欢亲切非常,一路说笑便往外走。臣觉此人眼生,便着心打听了一番,方知此人为荀大人新识好友,在荀大人府上已住了半月;再一细问,原来此人乃耀阳侯麾下治中从事史,叫……这个……哎呀,叫什么来着……”顾邰有意停顿,转头看了荀丰一眼,果见那张清秀孤傲的脸上一阵青白,满意一笑,回头垂首道:“哦,臣记起来了,叫尉迟舒。”

“啪”得一声,月芃一手重重拍在龙椅鎏金雕琢的扶手上,看向荀丰的眼中已经带上了极盛的怒意:“荀丰,此事可当真?”

荀丰紧紧盯着顾邰的背影,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已用力得有些发白,暗自咬着牙许久,终于还是垂下头,清清淡淡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是。”

无需说清尉迟舒在来京之前与自己从未相识,无需解释两人相处半月只是作诗对酒从未言政,更无需辩白这顾邰时常徘徊于他府邸门前实为有人授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是无惧无畏的耿直文人,却也是三岁成诗的神童才子,怎会不知这朝中如今偏权倾轧,早晚便是要轮到自己。

只是不知这一如既往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芮炤折痕深刻的眼角带上了一丝得意,开口时却叹了口气,道:“荀大人,你是皇上授试之时亲点的侍御史,私下与乱党为谋,如何对得起皇恩浩荡?”痛心疾首地喟叹了半晌,又转身向月芃道:“皇上圣明,好在顾大人无畏举奏,今日当堂戳穿荀丰叛心,否则若被他真的请了这个使节去耀阳,只怕……”

“不要说了!”月芃倏地站了起来,连带旒冠上的玉串都被这一动作带得猛烈摇晃。群臣见天子震怒,慌忙纷纷跪下,月芃脸色黑沉,指住殿下跪伏的荀丰道:“荀丰,枉朕惜你满腹才论欲重用于你,你竟与俞颂暗有往来!来人,侍御史荀丰勾结俞颂乱党视同一罪,打入浑天牢,择日问斩!”

崇瑞殿外的侍卫应声答是,一左一右地抢了进来,一把扯起尚自跪伏的荀丰,不由分说地拖了出去。

月芃盯着荀丰被侍卫拉下去的方向,心中盛怒仍自无法平复,恨恨地坐回龙椅,一挥袍袖,道:“拟诏,朕要讨伐这耀阳乱党!邱将军,你去如何?”

武将一排中被点到的邱增应声出列,抬起头来却不知如何接话,眼角略略往前排两相处瞄了一眼,犹豫道:“这……”

“皇上息怒,此事说来也容易。”季扶跨出两步,出声道,“邱将军为镇军大将,这一出兵代表的可是皇上,耀阳州区区叛党乱军,岂能以天子之师屈尊讨伐。依臣之见,不如着鼎西王出兵讨之。”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连芮炤也抬起头看向季扶,精明的眼中闪着的神色意味难明。

鼎西之地,处大昌西北境,北向面海,因独产一种金浆烈酒而闻名四方,民皆擅饮此酒而性情剽悍。大昌建立初期,这里曾是三个异族组成的小国,虽与大昌国力有些悬殊,但却坚守抗衡了二十余年。德元帝在时,倾举国之力大军压境,苦战两年之后终于攻克,入主鼎西。虽将这块富饶之地纳入版图,但近百年来鼎西仍然时有动荡,着实令朝廷头痛不已,直到重平五年。

重平五年春,车骑将军封越领旨镇守鼎西,圣令尚未传至其地,封越已带着一千精兵秘密赴任,于三夜之内悄然暗杀数百未与大昌人联姻的鼎西人,手腕之铁血令人闻风丧胆;及至他正式到任之后,仍自继续追剿杀绝,直至一个不留。这一年鼎西之势空前稳定,重平帝大喜之下便封了他世袭鼎西侯。

封越死后,其子封棘袭位,不仅延续其父铁血镇压之策,更是将原先鼎西三族中威望长者向重平帝各自请封,并有意在其势力之地挑唆利益争端,时日一长,三族间自相争斗,对大昌的一致抵抗土崩瓦解。重平二十年正逢太子与庆酉王争夺帝位,封棘得到消息之后果断选择太子一翼,而太子在与庆酉王势均力敌之时之所以能在两月之内扫清异己顺利登基,便是因为封棘承其父之狠辣,自己带着一百名高手精锐秘密入京,暗杀所有庆酉王一党朝臣。成王败寇,嘉奉帝登基之后,刺杀之事自然一笔勾销,而因封棘在此事上居功至伟,嘉奉帝封其异姓鼎西王,又于嘉奉三年娶其表妹杜氏为后。

这个鼎西王封棘,是个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角色,手下能人谋士无数,更是自其父起穷两代人之力培植了一批只听命于鼎西王的暗杀高手。这些高手皆是封氏父子自江湖上笼络而来,各自身怀绝世武学,而这些高手之所以对封棘俯首听命,除了在鼎西之地享有无尽的荣华富贵之外,更是因为若论单打独斗,竟无一人是封棘对手。据传,重平十五年封越回京朝觐述职时亦带上了他的独子封棘,重平帝听闻封棘自幼武学天分便极高,有意见识,便命人搜寻各地高手与之切磋,结果令重平帝也震惊非常,只方志学之龄的封棘无论身手与内功竟已无人能破,武冠群雄。虽然传言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但至今十余年过去,无论大内或鼎西之内,仍无一人敢与鼎西王一较高下。

如此虎狼人物虽远驻西地,却仍令季、芮两相行事颇有忌惮,但两方人马私下博弈暗战几许,便不得而知了。

“丞相所言极是有理,鼎西之地与耀阳州相接,兵多将广,鼎西王又是皇后的表哥,倒是可靠。”月芃恍然大悟,一边不住点头,一边看着殿下群臣也纷纷点头应和,顿觉平乱在即、胜券在握,急忙兴奋地命尚,道,“如此甚好,有鼎西王对付这俞颂,定要把这些乱党杀得片甲不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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