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秋水蒹葭（四）（2 / 2）

俞颂眉尾微微一挑，秋纷将自己带到这里，究竟所为何意？

“临崖而建的院舍此处尽收眼底，”秋纷轻轻开口，清灵的眸子被远处隐隐的灯火映得晶亮朦胧，顺手向前方一指，道：“耀阳侯可觉得这景致当得绝美二字？”

俞颂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低于他三人所居的客院两层之下，竟还有一处客舍也通亮着笼火，而其中人影绰绰往来，竟是人数不少。

神玉三郡虽产精利兵刃，但往来采买的普通客商藏家，秋水宫断不可能邀其进入秋水宫所在的千秋崖，甚至如他们三人一般，礼居客院。

想必这客舍中所居之人，就是方才秋纷中断谈话，将他们先行安排住下的原因。

这些人是何来历？所为又是何事？

心中疑问刚刚升起，却听房门吱呀轻轻一响，有人踱步而出，直走到院前的悬崖边上，随即门内有人匆忙跟了出来，恭恭敬敬递上一件披风，那人接了披风在身上随意一裹，便负手站在崖边，望着崖下静淌的漫沧河。

虽是相隔极远，但以二人内功目力，已可清晰辨出此人相貌。挺拔的身形因这负手的站姿显得更加英朗，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英锐，鼻骨修挺眼眸深刻，加上身上那绣金蓝纹披风，全身上下均是贵气凛凛。

秋纷远远地看着那人静立背影，道：“他是闵孜国的大王子，历熵。”

俞颂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

闵孜国自大昌开国以来便为属国，年年均向大昌纳贡，但自重平十八年始，闵孜便不再进贡，虽仍未敢与边境驻军冲突，但重平二十年后历经帝后突薨、两王争位以及之后的两相专权，大昌已无暇顾及闵孜纳贡，附庸之事已然名存实亡。据闻嘉奉三年，弱冠之龄的闵孜大王子历熵开始辅政，立刻便协从其父大刀阔斧清洗数名由大昌扶植而起的重臣，同时囤积粮草养兵蓄锐，其意已昭。而因耀阳州与闵孜相邻，更是共属蔚水上下游，尉迟舒也不止一次地提醒俞颂需得提防闵孜，此时历熵想来也已得到耀阳与摩伦缔盟的消息，这次会造访秋水宫，目的应与俞颂所差无几。

俞颂收回目光，转向身侧仍在远眺的秋纷，道：“秋宫主为何告诉我这些？”

清眸浅浅一瞬，伶薄的唇角微微勾起，并不答话。

“那……敢问历王子可知我也在此？”

“耀阳侯是聪明人，”秋纷转过身来，道：“何必明知故问。”

清亮的眸子里璃光跳跃，像是黑夜下莹莹流过的漫沧河，那眼睛里有种不可一世的骄傲，被望住的时候，总让人有种想不顾一切跳入的冲动。也许是秋水宫千百年来皆被世人奉为神秘所在，也许是奢比皇宫的富庶，让秋水宫里人人皆是如此清傲个性。如果说荀丰的骄傲多少尚是文人的内敛和清高，那么秋纷的骄傲则是完全的凌驾一切，他拥有全天下最精良的兵刃，堆积如山的宝藏和如天上仙境般的宫室，以及，让人过目不忘的容颜。

无怪浑天牢劫狱之时那一整张脸都被一片白色面具尽数遮住，这样的面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让人留恋经年。

细长的指尖描过扶栏上的精雕，秋纷转身离开檐台，侧身时轻轻扯住了俞颂袖角，半牵半扯地将他引向那高台方向。

被扯住的袖角紧合地牵拉住腕间的肌肤，俞颂只觉心跳似乎跳漏了一瞬，明明是隔着几层布料毫无暧昧的碰触，却因这样一个逾越得恰如其分的动作变得缱绻而百转千回。

旖旎的心思尚不及扩散，那人却忽的松了手，高台之上全无灯火，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清润的眸子莹亮非常，而明暗交替的适应一过，便顿觉头顶繁星烁烁，浓墨般的夜色作衬，星光如轻缓流水，柔柔密密地洒满全身。

两人并肩而立，正对着那高台中空的凹槽，俞颂只觉远处星辰从未如此挨近，近到几乎能看到它缓缓的前行和微微的跃动。

“为什么要告诉你历熵也在这里？”秋纷抬眼望向浩繁远空，道，“你看，这个天下原本便已如履薄冰的平衡，已经被你彻底打破了，历熵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印证。”

俞颂不知他话起何意，浓眉微微蹙起。

“而你，却还在犹豫。”秋纷蓦地回头，清灵的眸中突然带上了一种无法直视的凌厉。

“秋宫主此言差矣。”俞颂轻声一笑，道：“我既已身处神玉郡，自是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不错。”秋纷微微点头，“方才殿中，耀阳侯一番陈词当真慷慨义愤教人动容，不知耀阳侯可还记得自己所言？‘两相专权，各州郡官僚尽皆依附，皇上年幼无法亲政……’，字字句句均责指季、芮二人，却从头到尾，不曾提及月氏无能。”

俞颂心中一震。

“秋水宫虽独处世外，但并非不涉世事。嘉奉七年以来，平心而论，季、芮两相的本事比小皇帝可大得多了。荀丰也跟我说过，你手下虽多勇兵悍将，却人人只认你为主不服月氏，你反得身不由己。”映入璀璨星光的眸中精光一掠而过，纤长的指尖隔着一层衣料不轻不重地指住了俞颂胸口，“你这里，还存有一丝匡扶月氏的侥幸，而这一点侥幸的星火，会烧得你万劫不复。”

清冷的音质在银色的星光和微寒的夜风之中没有了原先的温暖，让人无端自心底丛生一股寒意，俞颂望住对方深不见底的双眼，一时答不出话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