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饭(2 / 2)
“陈先生,您要是有什么想抱怨的直说就行,投诉也没关系。”他比陈先生高出小半截手指,面色尽量保持不卑不亢。
然而,他的内心早已咚咚颤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对客户发火。
陈先生的神色冻了一秒,眯起眼玩味地看着张荆也,忽然魔鬼般渗人的笑又花开一样从他脸上绽放,比刚刚的种种还要绚烂。
“哦!你他妈这是在求我投诉你?”他微微收敛嘴角好让吐字清晰,似笑非笑,吐出一句脏话来,“来得那么晚,饭都凉了,我大慈大悲不和你计较,你反而杠上了?”他说着离张荆也越来越近,瞪着眼逼近窘迫的新手外卖员。
陈先生的眉目瞬间在眼前放大了一倍又一倍,几乎有种鱼眼的效果。
莫非这就是大肚老板娘口中的“揩油”?
然而不管是不是,张荆也的确受到了冲击,内心不由得紧了一下,黝黑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黑红。他狠狠推了陈先生一把,抽出抵着门的那只腿,舌头仿佛打了结:“你——你要是有抱怨就直接说,别他妈在那边指桑骂槐、阴阳怪气,怪……怪难听的!”
段数太低了,张荆也举着起义的小旗还没晃两下,旗帜鲜艳的色便掉得精光,摇来晃去怎么看都是在投降。
陈先生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漫不经心地靠回铁门边,脸上的隐藏的怒气散得七七八八,还很自由地打了一个饱嗝,思考一番后慢慢地说:“那盒冷饭是不能吃了,你要不退我餐费,不然我就投诉你。”
张荆也愣了一下,傻子都知道在这种有选项的情况下应该怎么选,别人给他台阶下,他顺着下便是。于是他赶紧摸了前后一共四个裤袋,却懊恼地发现身上没带现金。
他这副猴子搔痒一样找钱的动作逗乐了陈先生,他不紧不慢地说:“支付宝没钱吗?”
“没——”
“嚯,真是个穷鬼,那微信呢?”
张荆也稍微想了一下,动作很快地掏手机,一边掏一边说:“那你把收款码点开……”
“那么麻烦干嘛,加个微信不行吗?”
“干嘛加微信?!”
正在张荆也没回过神的空档,陈先生已经把自己的二维码调了出来,举着手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备注写‘陈轲鸣’,不认得是哪个字我就帮你打,还有,发二十块钱红包过来。”陈先生歪着头咧嘴笑,眉眼间颇有捕猎者看着猎物的荡漾,看得张荆也心里发毛。
张荆也不安地别开视线,却忽然意识到陈轲鸣的眼神中似乎有同类的气息——他的大脑很快切断这种念想,什么同类不同类的,他从来都不是异类,自然全人类都是同类。
神经兮兮什么,简直搞笑。
片刻间,他们俩都没说话,声控灯暗了下去,只有陈轲鸣的房间内亮着乳黄色的灯,照得他一身毛绒绒的轮廓,仿佛圣人般,只有眉眼表情淹没在亮光尽头的黑暗处,让人看不清究竟。
“想什么?”陈轲鸣的声音哑哑的,仿佛在磨一口痰。
走廊的灯随声亮起,恢复光明的瞬间,陈轲鸣的脸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与疲倦。
“哎?——哦,不是,我在想你是哪个字,”张荆也窘迫地别开视线,低下头微颤着手打字,装模作样地问:“‘鸣柯’的‘柯’?”
“不是,‘荆轲’的‘轲’。”
“……张荆也。”张荆也听到这两个字,抬头看陈轲鸣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又恢复刚刚虚妄的神采奕奕,这变化之间的沟壑让他有些后怕,只好不再盯着他,低下头小小声地说:“‘荆轲’的‘荆’。”
“你也是‘荆轲’?真有缘分啊。”陈轲鸣笑嘻嘻地看着张荆也的眉眼,说道,“对了对了,我以前有个朋友,名字里面有个‘秦’字,要是有机会一起玩,我们三个的组合可以叫做‘荆轲刺秦’,哎呀,这样一想他又好可怜,要被我们联手刺死……”
真是无聊又做作的套近乎。
这么一说起来,张荆也忽然想起自己老爸的名字里也有个“秦”字。
“……要是我找到他,我们可以一起喝上几杯哦。”陈轲鸣自顾自地说,“我和他可是很好很好的忘年交呢!”
“什么?”片刻的走神让他没跟上陈轲鸣的话,不知他已经飘到了哪里。
“没什么,在自言自语说一个很好的朋友而已。”陈轲鸣又眯着眼笑起来,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张荆也忽然觉得那种浮于表面的微笑似乎要将他吸入虚无与真实之间狭长的黑洞。
“现在还在下雨,不如你先进来休息?”陈轲鸣温柔地劝道,和刚刚的言辞犀利形成鲜明对比,简直判若两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伸手覆在张荆也渗着汗的黑手背上,那片柔嫩的感觉简直可以用“温香软玉”来形容。
在两个成年男人之间,这种举动有太多不可言说的意味。
“不、不……”张荆也赶在答应前刹住车,在他的情绪里更多的是排斥,仿佛一个想要证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正人君子,憋红了脸,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是……那种……”
“哦,这样吗。”陈轲鸣的声音忽然变得暧昧又清冷,分不清身在其中还是置身事外,但是丝毫没有表错情的羞赧。
两人杵在那里,一时无语。
感觉气氛走向了奇怪的方向,张荆也有些站不住脚喘不上气,说不清是怕还是其他,他猛地退后好几步,终于决定先一步离开。
他一面走一面解释自己还有外卖要送,一直不敢回头看陈轲鸣的表情,耳朵也仿佛闭紧了什么也听不进。他的舌头磕磕绊绊打着结,倒是脚步很顺,没几步就走到电梯口,只有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身子就在此处,灵魂却被钉在陈轲鸣虚伪的眉眼间。
不是的,他怎么可能是同类人。他们是异类,和父亲一样的异类。
张荆也的额头渗出大粒大粒的汗珠,仿佛心脏被弃置在荒漠曝晒了一番,干瘪得像一粒核桃。
口干舌燥。
电梯关上的瞬间,张荆也终于松了口气,拿着手机却发现刚刚根本就没有改好陈轲鸣的备注,备注栏仍写着他的微信名。
他定睛一看,这三个字有点怪,有点眼熟。
“一口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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