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约稿(2 / 2)
他的小作文写得好,他的诗歌能发表,他对文学的独到见解……所有在老师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到母亲眼中便成了“父亲传染给他的恶疾”,那些父亲留下的堆积如山的诗集和作品集、文学概论、文学史、文学评论等书籍,被母亲以5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了收破烂的老翁。
可是这个家只有他和母亲。他有表达爱的渴望,也有收获爱的需求,母子不可能终日针锋相对地生活,只有一方妥协,才能还原一个家庭应该有的温馨模样——哪怕是粉饰太平。
在这种情况下,聪明如他很快学会了讨好母亲的方法。只要他坚定地站在母亲的同一战线,对父亲的行径嗤之以鼻,像母亲一样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同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他们的心或许就能靠近一些,母亲对他的责骂和抱怨就会少一些。
这种以谋求亲情温暖为目的的求生欲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并在他14岁那年达到了顶峰。
14岁的某日,他看着一个男生被汗水打湿的脖颈,线条锋利的锁骨,微微凸起的喉结,浮在皮肤表面的汗珠就像冰可乐瓶子上的细水珠。张荆也忽然感到胸腔燃烧的烈火从喉咙眼噌一下冒出来,烧得他口干舌燥,火苗猝不及防地膨胀,变得越来越重,一路向下,沉到最底,急切地,找不到出口。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性冲动,而勾起他这种反应的居然是个同性。
这个隐秘的欲望几乎成了他少年时期的梦魇,不断撼动着他坚定站在母亲同一阵线的地位,常常让他陷入无望的怀疑中。他害怕看到母亲那双斥责的眼,害怕镜像中真实的自己,害怕母亲幼时的玩笑一语成谶——他的血液中真的涌动着不齿、畸形的渴望,他是变态的人类,有如癫狂丧失了理智的父亲。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张荆也对同性的欲望有增无减,甚至偶发性地剥夺他的意志,使他误读那些友善的眼神,陷入归类的怪圈中走不出来。
临近高考那年,张荆也意外翻出母亲藏起的一张明信片,背面的臭水河西岸星光熠熠,临江塔还没有建起,翻过来,正面是父亲潦草的一句“我的阿荆,生日快乐”。
他拿着明信片的手不住地发抖,仿佛正在触碰一件禁忌的礼物,昏暗的台灯偷窥着发生的一切:脸上还冒着几粒青春痘的高中男生借着光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在墨色几乎掉尽的邮戳一角辨认出了“焉城”二字。
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卑微勇士终于看到天际一丝温暖的曙光,也许光亮并不真切,但是他认定前方有个同样踽踽独行的前辈,他也曾备受黑暗煎熬,有过相同的经历,兴许能够解读他内心纠缠的困惑。
成绩出来后,张荆也一反常态地没有询问母亲的意见,按照自己的分数填了焉城工大,对母亲的质疑、辱骂甚至是恐吓充耳不闻。他一心只想着去焉城寻找失踪十年的父亲,他有满腔的疑惑想质问,他有隐秘的欲望想求证。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张秦,或许没有人能够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
那个答复是他不惜断绝与母亲来往也想得到的。
然而事与愿违,当他兴致冲冲地来到焉城,张垚却告诉他,父亲早在六年前失踪了。
张荆也坐在书房里,桌上摆着一只小巧的木制鸟笼,正当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只鸟笼,手机却响了起来。
“小张,到家了?”是陈轲鸣的声音。
张荆也不回话,准备把电话挂断。
“哎哎哎,别挂电话啊。”陈轲鸣似乎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你在我这落东西了。”
“什么?”张荆也不悦地皱起眉,回房间找书包。
“你的千军万马……”
张荆也一边翻着书包,一边琢磨他的意思,忽然脸一红道:“无聊。”
这时,一本简装的《紫染朱门》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哈哈哈,不和你开玩笑了。哎我说,你爸年轻时可真帅啊,”陈轲鸣的声音漾着笑意,“……嗯,你应该是像你妈。”
“我爸?”张荆也一惊,赶紧翻找书包狭小的夹层,果真发现那张自己随身带着的父子合照不见了。
“他可真是帅了一辈子……”陈轲鸣适时收住话头,讨价还价道:“要还给你吗?”
“废话!”张荆也的语气有些急,恨恨地说:“我过两天去找……”
“我要是不想还呢?”
“那又不值钱,也不是你的东西,拿着能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啊——哎,看到了吗,我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里面还有你的劳务费。”
张荆也捡起那本书,还没来得及翻开,三张一百元掉了出来。他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这什么意思?”
“嗯?不够数吗?怎么会呢,念在你是新手,又是熟人,我还多给了一百呢。”
“谁他妈要你钱了?你他妈说谁是卖货呢?!”张荆也气得连连爆粗。
“哎哎哎,注意点,‘卖货’可是你自己提的。”陈轲鸣打断他,“还是说——你想按月拿?”
“你说什么?”张荆也气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行了,不逗你了,你这孩子一点不经逗。我直说了吧,你和你爸的照片我拿着也确实没意思,但是我想用照片和你换个东西。”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嚯,听你这口气,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陈轲鸣无奈地笑笑,“给你那本书是我自印的,也不打算出版,印来看看而已。这不是最近没读者嘛,你就勉为其难读一读,给我写篇读后感怎么样?”
“这种下三滥的小说有的是人看,怎么会没读者?我看你就是故意——”
“没有就是没有,很久都没有了。”陈轲鸣的声音忽然变得正经,“我只是想看你写的读后感。”
“我若是不写呢?这种合照我又不是只有一张。”
“我昨晚录了像。你知道色情小说的灵感都从哪里来的吗?除了观摩别人,最重要的还是自我观察……当然,还可以有别的用途。”
张荆也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就要炸开,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偷尝到禁果还被人抓住了把柄。他盯着那本粗制滥造的简装书,红底白字滚烫得扎眼,扭曲的字体仿佛嘲笑他出师不利。
“考虑得怎样?”陈轲鸣见他久久不回答,开口问道。
“你个死基佬,你个下三滥!”
“对,我就是死基佬、下三滥,你可以接下我的约稿了吗?”
“只要我写了,照片就还我,录像也删掉吗?”
“嗯,录像你亲自过来删,不会留底的,我不至于那么下作。”
“行,我写。”
“记得哦,手写信笺1500字。没有时间限制,什么时候写好了,交过来给我。”
“我要是一直拖着呢?”
“有什么关系,我多的是无聊的时间。”陈轲鸣长出一口气,“陪你玩玩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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