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烬(2 / 2)
焉城市立图书馆建在繁华的CBD,这栋又矮又宽的建筑夹在毛竹般林立的高楼大厦间,就像一桶不起眼的方便面。不论这种格局是否刻意为之,身处其中总让人感到一种孤独的隐喻——繁华的水泥森林里纸醉金迷,唯有这里是热爱图书的动物们感到安心的一座孤岛。
当张荆也终于连跑带喘地来到图书馆冷冰冰的玻璃大门前,他握着的湿热热的手机忽然焦躁地振动起来。
“小——”/“陈轲鸣你在哪?”两人异口同声,争着没意义的开头。
“我?在图书馆的厕所里,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陈轲鸣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是极度安静的环境不免造成一两声回音,听起来倒是没本音那么真切,有种空灵的感觉。
“你他妈给我出来!”张荆也对着话筒吼,在象征安静的图书馆门口,这个举动招来了不少奇怪的视线。
“出来?你在下面吗?怎么了就——”
“现在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张荆也并不想和他多说,语气鲜有的干脆利落,恨不得今晚就把这档子麻烦事解决掉。匆忙挂断电话,他一屁股坐在大门边的石阶上,盯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要说这读书广场也算得上灯火通明,数十排低瓦小灯泡错落在棋网上,光晕的交错纵横竟然也产生了暗夜阳光般的效果。张荆也看着那些稀稀拉拉的人从这头晃荡到那头,孤魂似的在一网棋盘上飘荡。然而,飘荡并不是毫无规律的,有些人密密地在边缘聚集成长长一条,他眯起眼,发现那个远离光亮的长廊里似乎画着一些古怪的画作。
画作的古怪大概就在于那里画着的全部都是女人,或者说,是一部分的女人。因为远离光源,画作被橘黄色的灯光和错落的阴影染得血渍淋漓,却丝毫没有恐怖的气息,远远看去只会让人觉得诡谲。张荆也看了好一会儿,竟觉得那些笔触莫名地熟悉。
他寻思陈轲鸣大概还能拖上三五分钟,索性站起身拍拍屁股,朝着那排长廊走去。
张荆也借着身高的优势,站在一排观赏者之外。如果说刚刚远距离的观赏只让人觉得这些画作诡谲,那近距离的观看便明显感受到富有压力感的恐怖。当然,用“压力感”形容“恐怖”并不恰当,但是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些巨大的、震撼人心的恐怖感,仿佛一个迷失在地下墓地的旅者,面前只有一堵厚重的黑墙。
然而,这种恐怖并不是发源于画作本身的色调,而是发源于画作的主题——撕裂美。
张荆也初看的时候,最直观的感受是作画者一定是个仇女症重度患者,因为在他的笔下,完整的女人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个个部分。但是,细看后却发现,被解剖的每个部分都是美丽而生动的。如果眼睛可以聆听,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那么呈现的图景或许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妖艳女子失了姿态的呐喊,她的声音将她撕裂成饱满的肉块,每一块的生机勃勃宛若她死而复生的魂灵,突破了身体的躯壳,闪动着自由的美感。
有人说,女人是“美”的代名词。在这幅画里,女人已经脱离了作为生物的属性,被作画者上升到“美”这个抽象概念的表达,他也许希望所要传达的某种渴望能通过“撕裂美”得到最强烈地展现。
而画面上丰胸翘臀的美女不过是“美”的一种形式。这是大众认知中的“美”,惊艳的同时又很单调。作画者或许是希望通过撕裂“常规美”烘托“非常规”的突破。只有粉碎这一定义,才能扩大思想的疆域,在自由的思维环境中找到审美者自己的“美”的定义。
又或者……
张荆也烦闷的思绪竟然因为一幅诡异的长卷渐渐归于平静,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眼睛随着画作带着思想在异想天开中遨游。他是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的,甚至内心的焦灼被一扫而空,渐渐感到放松开心——直到在长廊的尾端,画作的最末,他看到了刻着“张秦”两个字的印章。
名字旁的一张相片又彻底打碎了“同名同姓”的可能。
这张照片里的张秦比起张荆也珍藏的那张老了很多。他拿着画笔站在自己的作品旁,没有微笑也没有故作严肃,扁着嘴叼了根烟颓然望着相机,油腻的长发遮去他半边脸,另外半边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落寞又骄傲,闪亮的眸子嵌在苍白瘦削的脸上,仿佛雪山半腰一地无人认领的余烬,与连绵对望,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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