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蛛网的梦（2 / 2）
“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别急嘛，分手的戏码还在后头呢。”张秦伸手示意陈轲鸣打住，理了理思绪又往下说：“那几年，我们是真不避嫌，也真不害怕，早就参透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真理，你来我往地到彼此家里顶风作案也不在话下。大学几年真是快活，我这辈子所有的激情都挥霍在了那几年。我们牵着手走在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下亲吻拥抱，现在一些小年轻想做而不敢做的，我们在八十年代都玩透了。只是，人年轻的时候，都不免忘乎所以，以为这辈子可以一直自由自在，完全忽略了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压力。”
“比如说？”
“婚姻。91年的时候，他参加工作两年多，我还没工作。我吊儿郎当地在街上混，人人都知道这是张常务家的小子，闲言碎语多，倒也不敢惹。相比之下，风言风语传到书记家里就不一样了，他们老陈家可爱面子，成天逮着他不是打就是骂，他脸面儿本来就薄，被家里家外这么一弄，耳根子也变软了……我可以抽根烟吗？”
讲到这里，张秦的脸开始发油发汗，犯了烟瘾一样表情变得极不自然，隐隐可以看到他的牙齿打着颤，下巴的抖动十分怪异。一只手捏着根烟从镜头右下角探出，递给他又缩回去，没到三秒举着打火机回来。
烟点上以后，张秦紧凑的表情又放松下来，连连吐了几口云雾，撩得他的眼睫高潮飞爽一样颤动。他张口说话，一朵云烟跟着跑了出来：“讲到哪儿了？哦，对，结婚。92年初，陈治文约我去开房，我怀疑他那次是磕了药，从进门开始，架在门后、沙发、床铺、浴室…先前他都是闷声实干型，第一次玩那么多花样，我还以为闷葫芦终于开瓢了。第二天起来，他却一边穿衣服，一边哭了起来。我第一次对这段感情产生不确定感，朝他扔个枕头，问他：‘陈治文，你他妈哭什么？！’”
张秦的脸上浮现剧烈的表情变化。他眉头紧锁，不可置信地眯着眼，那双眼睛也是第一次在镜头前变得潮润泛红，眼角的尾纹张扬地横着，把眼部呈现的痛苦最大程度拉扯。
“‘分手吧，张秦，我要去结婚。’他这样回答我。他说他需要正常的妻子，正常的婚姻，正常的生活……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强调很多次，每一次都在提醒我，我们是不正常的。”张秦右手鸟嘴一样衔着烟，用手腕抹了抹眼睛，自我嘲弄道：“妈了个巴子，做得爽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不正常了？和我拉拉扯扯七八年，两人彼此深深折磨之后，告诉我其实这样是不正常的？那天早上，他哭着和我说了许多我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唯独没有和我说‘对不起’。或许他觉得，这不是他的错，但是，那时的我……不，哪怕是现在，我也常常在想，我们之所以这样，究竟是谁的错？难道连个可以怪罪的人都没有吗？”
陈轲鸣没有回答他。张秦只是愣愣地看着镜头，目光困惑又呆滞，手上捏着一截烟屁股，末了，他摇着头收回眼神，手一抖烟屁股掉在地上。
他盯着忽明忽暗的一点星火看了好一会儿，抬起脚将它踩灭。恶狠狠地又念了一遍：
“妈了个巴子。”
张秦说完便离开了镜头范围。漫长的十秒钟后，视频黑掉了。
张荆也望着黑掉的界面，还没来得及消化情绪，忽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回头，张垚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
她正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站在他身后，再远一点的门口站着一个啃西瓜的陌生男人。整个画面连起来，就像“螳螂、蝉、黄雀”的组合那样滑稽有趣。
“你在看什么？”张垚面露愠色。
张荆也不语，默默把笔记本合上。
张垚看着他掩饰的小动作，看向别处呵出一口气，视线又回到他身上，声音也染上了一丝不悦：“陈轲鸣给你的，是不是？”
张荆也还是不回答，死死抱着笔记本，藤椅因为他细微的动作而摆动。
张垚彻底爆发了，她把果盘往地上一扔，猛扑过去抢张荆也的笔记本，“给我！你他妈到底看上陈轲鸣哪一点了？啊？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你爸已经被陈治文吃干抹净，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倒好，和陈轲鸣耍上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你妈妈会有多难过！”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你没权利抢——”张荆也拉锯似的把笔记本往另一边拖。
张垚哪里是年轻力壮小伙子的对手，她只能死扒着笔记本，明明主动挑起事端却始终占下风。眼看抢夺不成，她扯着嗓子急忙喊来帮手：“费鹄！你还愣着干嘛！”
“哎、哎——”陌生男人闻言，赶紧把西瓜放在桌上，笨手笨脚地凑到两人之间，唐僧劝架似的：“垚垚，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别跟他抢了，对身子不好。”
“你劝错人了！还对身子不好？你他妈是听到陈轲鸣三个字就失了智吧？张秦和我嫂子可就这一个孩子，不能让陈轲鸣毁了！”
张荆也逮到张垚说话的空隙，狠狠推了她一把，用力将笔记本抽出。
啊的一声，张垚重心不稳往后倒，她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生怕磕着碰着。好在费鹄赶紧从后面迎上去，给她的后背提供了缓冲，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张垚抱着肚子缓了好一会儿，费鹄在背后一个劲地帮她顺气。张荆也则是抱着电脑，一脸倔强地瞪着地上的两人，对刚刚的蛮力丝毫没有悔改。
“疯了……”张垚从惊吓中缓过劲来，猛一抬头，直直指着张荆也，吼道：“你他妈疯了！出去！从我家滚出去！再也不许回来！有多远滚多远——”
“我他妈求之不得！”
张荆也丢下一句话，大跨着步回房间收拾行李。他大部分行李都在学校里，张垚家这点东西收拾起来并不费劲。他憋红着脸一件一件地把衣服往箱子里码，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心酸，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张荆也拖着行李箱甩门而去。
夏末的残阳还在肆虐，把小区的房影树影扯成长长一条，交错成网格的模样。张荆也拖着行李箱，从一块白格踏入一块黑格，又从黑格重新踏入白格，就像一只蛛网上挣扎的无助小虫。他觉得眼眶红得发胀，说不清究竟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被扫地出门的自己。
只是，在这样的迷惘中，他已经一步步偏离原本的生活，走上陈轲鸣为他编织的蛛网的梦里，成为灵魂飨宴上最重要的一道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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