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处话凄凉(2 / 2)
钟坎渊的语气似是很不耐烦:“怎么才到小区门口,你在干什么?!”
……
元学谦随口扯了个谎:“……我刚刚接了个电话,耽搁了一会儿时间。”
“凌晨一点,你接谁的电话?!”
“对不起,我朋友失恋了,我安慰他来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是钟坎渊不带温度的声音:“你到我家楼下来。”
电话被男人率先挂断。
元学谦愣愣地盯着暗掉的手机屏幕半分钟,视死如归地回拨了电话,战战兢兢地问道:“钟总……您家住在哪一幢?”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元学谦的脑子完全被疼痛占据,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又喊错称呼了,他还以为男人是对他未记住楼栋号的愚蠢感到不满,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刚刚没有注意楼栋号。”
“你自己看着办吧。”
钟坎渊撂下这一句,直接挂断电话。
元学谦被他搞懵了。
他不明白,男人这是哪儿来的无名火?
但是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必须得想办法回学校。那时候元学谦根本没想过自己有借宿钟坎渊家的可能性,因此他犹豫再三,还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您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钱?公交车没有了,我想打车回学校。
正在气头上的钟坎渊一收到这条信息,火气登时就被拱得更高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扔,连理都不理他。
元学谦像是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客气似的,又追了一条信息过去:对不起,我出门没带够钱,我明天就还您,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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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足足等了二十分钟也没收到一条信息、一个电话,终于才确认了钟坎渊再也不会搭理他这个事实。
这个点,所有公交车都已经停运,元学谦翻遍了身上也只有十二元钱,根本不够打车回庐大的。这么晚,就是在学校也找不出个人能半夜出来替他付打车费;更何况他一身的伤,绝不被旁人看见,即使有人愿意,他也不会去找。因此,他打算在街边露宿一晚,待到明天一早公共交通开始运营再乘公交回去。
元学谦没有往小区里走,而是漫无目的地顺着空荡荡的街道走着,每挪一步,身上各处的伤都疼极了,他心更是愈发地酸胀。饶是以苏国的纬度算不得寒冷,北庐深秋的夜晚,也让人瑟瑟发抖。元学谦在滨澜一号小区外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家倒闭的小餐馆,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餐馆的玻璃门被人砸碎了一个口子,元学谦便顺着口子钻了进去,打算在那间小屋子里凑合过上一夜。
再光鲜亮丽的人,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苦难;就好比,再怎么辉煌绚烂的城市,也总有肮脏稀碎的巷子。这条小巷离钟坎渊住的那片昂贵的住宅区不过几条马路,却好像位于两个世界。在这里,有未及拆迁的破旧老宅,有被隔成十平方一间的群租房,也有仅在夜晚才会支个棚子出摊的路边烧烤摊。街边未收拾干净的竹签、泡沫饭盒以及卫生纸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旺盛的人气,只不过这个点,连烧烤摊都收摊回家了。毕竟在深秋,愿意顶着寒风在路边喝酒扯淡的人并不多。
那破旧的小餐馆应当是许久没有人烟了,地上一块一块的油斑已然沾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餐馆很小,只有六张长条形的餐桌,往后是收银柜,再后便是后厨。谁知后厨里似乎还有未处理干净的剩菜腐烂发酵,散发着一股酸腐味,元学谦一往里进便被呛得干呕。
他这一呕,浑身上下的伤都疼得厉害,虚虚捏了个拳头撑着餐桌,捂住胸口企图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意,那股呕意越压反而越重,他反身快步走出门外,扶着门口的人行道树干,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臀上伤着,弯不下腰,只能低头含胸,大口大口地往外吐。他晚饭是在奕盛吃的,史菱给他叫的外卖,此刻未及消化的食糜混合着菜渣和胃液一股脑地往外倾泻。他被折腾了一晚上,脾胃本就虚弱,这一恶心反胃便再也收不住,何止食糜,吐到苦涩的胆汁都吐出来,实在是无可呕吐了才终于停下。呕吐物粘在他的唇边,混合的黏液顺着他的鼻孔挂下来。元学谦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餐巾纸、也没有可以漱口的水。
漱口是不可能的了,他身上胃里都难受得紧,他的骨头像被抽走了气力,提不起劲来,只好尽力往地上啐了几口,把嘴里的残渣尽力啐掉。元学谦的眼睛在肮脏的街道地面和垃圾桶边来回寻找,终于在垃圾桶里一堆剩饭竹签里敏锐地发现了一包未用完的抽纸。他忍着疼,一瘸一拐地挪到垃圾桶前,伸手进去,面无表情地徒手扒开表面的垃圾,把里面的塑料包装抽纸捏出来。
薄薄的塑料皮,将里面仅有的两张干净的餐巾纸保护得完好无损,让它们免受油渣的浸染,这大概,是吃烧烤的人没用完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元学谦先是取出了其中的一张,小心翼翼地撕成两截,一截拿来擦了擦刚刚翻过垃圾桶的手,把一截连同剩下的一张都塞进口袋。再拿起先前擦过手的半截纸,擤了擤鼻涕。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凌晨时分,他在街边吐得满身污渍,落到要去翻垃圾桶找纸巾的田地,狼狈至此,他和一条流浪的丧家犬有什么区别?连生存尚且需要挣扎,哪里谈得上尊严,人比牲口恐怕也就多了些脑子,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人在夜里总是格外脆弱,会涌动许多白日里没有的小情绪。
而一个承受着肉体疼痛的人,自怨自艾的情绪无疑会加倍地疯长。
元学谦不愿承认,可他依然难以抑制地希冀着钟坎渊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哪怕男人的语气依然恶劣。北庐的夜太难熬,疼痛、寒冷还有孤独,轮番折磨着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火柴棒,钟坎渊这时候已然成为了一个虚幻的念想,象征着他对温暖关怀的渴求。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心里许愿:只要我能走过前面那棵树,他就会联系我。待到走过了那棵树,少年望着自己暗淡的手机屏幕,重新许愿:只要我能走过前面这个路口,他就会联系我。
然而,什么没有。
元学谦站定脚步,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滋长:要不回去吧?回去好好跟那人道个歉、服个软,好好地摇摇尾巴,兴许他一高兴就会愿意赏你一根肉骨头,外加几块路费。
他臀上疼得厉害,指甲却还深深刻进掌心,强迫自己感受着手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他越走越远,心里越来越难受。
他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我吗?我都跟他说了我没钱打车回去,他竟还能不管不顾,他都不在乎我要怎么回去吗?是了,他是钟坎渊,他有过无数的情人和小奴,徒弟大概都收过一打了,我算得了什么?
元学谦忍不住想起之前钟坎渊嫌弃他的话——“就你这点姿色,根本入不了我的眼”、“这种毫无用处的奴隶,我凭什么要收你”。
他又想起,就在不久前,他还向季蕴心批判阁主和尚羲的师徒关系,那时候他愤慨地说——“小羲管阁主叫‘师父’,他们哪里是师徒关系?阁主教了他什么?教他不同粗细、长短的皮鞭各会带来什么样的疼痛?教他如何固定住自己,成为一件趁手的‘家具’?哪有师父这样对徒弟的,这简直是虐待!”
元学谦望着自己肿胀的手心,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灼热温度,他想:那么我和钟坎渊之间又算什么呢?我们之间,与阁主和尚羲又有什么区别?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尚羲?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阁主不配做一个师父?我为了名利出卖自己的尊严,甘愿跪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任由他凌辱,我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比尚羲更龌龊、更肮脏、更不择手段?!
他想起男人足以打掉他所有骄傲的三十棍子,想起男人用长棍挑弄他的**、对他无情的羞辱,可他又不知怎么的,他也想起钟坎渊往他嘴里塞得棉球和药片来,他想:钟坎渊这样对我,我竟然还在感念着他的温情?我竟然还在渴求着他能来找我?我竟然,还想着要回去?
元学谦停在路面的一滩积水前。
他低头望着地面的积水,明亮的月光打在那滩漆黑污浊的水面上,倒影出他的面庞来,倒影在浑浊的污渍里模糊不清,仿佛他的面庞也是污浊的。
他扬起手背赏了自己一耳光,他对自己说:元学谦,你真够下贱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