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鹤西去(2 / 2)
大货车一侧的轮子上了人行道,在人行道上行进了六、七米,车头顶在路灯杆上才停下来。
章娅莲车子的后面,有个骑自行车老汉倒在地上,他不是被撞倒的,而是被吓倒的。倒地同时,一顶假发在地上翻滚。
争执的人群中发出惊呼:“不好啦,脑袋掉啦!”
别说,朦胧中滚动的假发还真象人头。
赫文亮头被撞破,脸上淌着血,身子被扭曲的车体卡在车座上,他昏厥过去。
章娅莲虽有磕碰却无大碍,比起赫文亮她轻多了。
那凤兰与赫笑楠网上聊天。
章娅莲打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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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出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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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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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凤兰放下手机,“楠楠,你爸出车祸了。”
“什么,我爸出车祸啦!”
那凤兰奔向衣帽架。
“妈——”
那凤兰把外衣搭在手臂上,一转身在荧屏上消失了。
爸爸出车祸了,爸爸出车祸了!脑子里全是温和、慈祥的脸,郁郁、无奈、满腹心事的脸。“爸爸——爸爸——”赫笑楠伏案哭了起来。
回家,回家。赫笑楠忽地站起,奔向衣柜。
拽出旅行箱,一双栗色的小皮鞋出现在眼前。不知多少个夜晚拿出来看,拿出来摸。能穿的时候讨厌穿,想穿的时候又不能穿了。
小皮鞋在脸上贴了贴,又放回了原处。
那凤兰赶到市第一医院时,赫文亮头缠绷带躺在病床上。
“文亮!文亮!”那凤兰蹲在床前呼唤着。
赫文亮睁开眼睛,四处看看,“笑楠呢?我刚才好象看见她了。”
章娅莲说:“笑楠在上海,哪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凤兰问:“怎么样,哪还疼吗?”
“就是有点头晕。”
章娅莲说:“刚才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
赫文亮对那凤兰说:“别告诉笑楠。”
“她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赶快打电话就说我没事,告诉她,过个一天、二天我就出院。”
“好,我明天就打。”
“别,现在打。”
还好,经检查,赫文亮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轻微脑震荡,在医院只住了四天就出院了。一是公司有事呆不住,二是医院的气味让赫文亮厌恶。
车祸的第三天,章娅莲做了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近一段时间吃不下饭,一吃饭就恶心、想吐。
在医院的第三天夜里,赫文亮给女儿写了一封信。他习惯在信纸的背面写字,一是喜欢在粗糙的纸面上运笔,二是他那无拘无束的长体大字在信纸格里装不下。
一四二
章娅莲打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默默地整理、打扫房间。赫文亮经常走的晚,办公室的人都是早晨为他收拾卫生。
赫文亮上班来,“三姐,怎么是你?”
章娅莲抹窗台。
“这花是三姐买的?”屋里多了一盆兰花。
章娅莲抹着铁皮卷柜。
“快放下,怎么好叫三姐给我打扫房间呢。”
“把卷柜的钥匙给我。”
“三姐坐下,咱姐弟俩唠唠嗑。”好多天了,三姐的心情一直不好。
“快给我。”
卷柜里很整齐,章娅莲还是按自己的意愿,摆放里面的物品。一个精致的小皮箧没加锁,章娅莲把它放在办公桌上。一个毛线围脖已经褪了色,两端的小穗儿都顺溜地躺在那里;一支钢笔插在笔套里,这是佟春华送给赫文亮的。现在已没人用笔套了,再好的笔也不用了;一个红色的包装盒,这是赫文亮与谭吉森,第一次卖表把时在北京买的丝巾。一共两个,另一个送给了章娅莲,这一个原打算是送给陶晓丽的;一块上海牌手表。赫文亮在双流准备当掉的那块手表;几封书信。有赫雅琴的、有卢秀珍的、有司大民的;黑白照片。有赫文亮与章娅莲的合影,有赫文亮与陶晓丽的合影;日记本。小皮箧已经装不下,余下的日记本摆放在卷柜里------
章娅莲举着红色包装盒,“这是要送给晓丽的吧?”
“是。”
又拿起围脖,将围脖竖叠折一下,横着弯过来,挂在赫文亮的脖子上,将带穗的一端塞进另一端的环套里。青年点时赫文亮就是这样戴的。
“真好看。”章娅莲的眼里出现了青年点的赫文亮。
“三姐,热。”
“是啊,不是时候了。”
什么“不是时候了”?是季节不对,是围脖过时了,还是------
章娅莲翻看起日记。
一九七六年八月一日
我们来到了月明大队第八生产队,新的人生将在这里开始。今后的生活不知怎样,但我想,青年点的生活将是美好的,令人难忘的。
一九七七年五月五日
我和三姐又来到了月明明珠,我们谈着未来,谈着理想,还谈着青年点有趣的事。我们领略了月明明珠的春夏秋冬,月明明珠也见证了我和三姐的友谊。
不知怎的,和三姐在一起我感到拘禁。
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七日
姐姐从省城来看我,三姐、卜师傅、高大哥、丁龙热情接待姐姐。我很高兴,我从心里感谢他们。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姐姐来信了,信里还有个小信封,上面写着:“章娅莲亲启”。什么意思?就是不让我看呗。不看就不看,不看也猜得到,除了委托三姐照顾我还能有什么,这不是多余吗。
真有意思,为了省钱,信封里还有个小信封。
我还想知道,三姐是怎样回信的。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一日
在三姐身上,我体会到了母亲的溺爱、疼爱;姐姐的钟爱、关爱;情人的恋爱、热爱。这几股爱流汇聚在一起就是真挚的爱,人间最美好、最珍贵的爱。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四日
高考结束了,不尽人意,我的名子一定在孙山之后。羞愧难当,我大病一场。
晚上,小倔子把我背到了三姐的房间,三姐用白酒擦拭了我的身体,昏昏沉沉中我感到三姐的焦急、不安,昏昏沉沉中我隐约有种幸福。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了,已是日上三竿的第二天了。
三姐美丽的面容,迷人的身躯——我冲动了,从未有过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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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亮,你要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姐姐,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怎样离开三姐,怎样走出三姐的房间,不清楚。好象没了魂魄,唯有躯壳在移动------
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章娅莲合上日记本。
一样一样拿出来,又一样一样放回去。围脖的一个小穗儿歪了,章娅莲把它摆正。
“文亮,下午有事吗?”
“没有,三姐有事?”
“陪三姐去商场走走。”
拾掇桌子上的东西,“好,咱们这就去。”
“下午吧,头午事多。”
下午,天阴沉下来,应当有场大雨。
一家商店。
“文亮,你给三姐买套衣服吧。”
“三姐看好哪套了?”
“我没看,你看好就行。”
试好一套买下来,赫文亮又买了一件貂皮大衣。
章娅莲没阻拦,没说:这东西这么贵买它干啥。却说:“看看我身上还需要什么,都给我买齐咯。”
“再买双皮鞋好不好。”
章娅莲点点头。
在章娅莲的要求下,又买了套衬衣,就连内裤、胸罩、袜子也都买了。在争求章娅莲意见时,她还是那句话,“你看好就行。”
赫文亮奇怪:三姐这是怎么了?
近十六点钟,狂风大作,搅动大地,各种牌匾叮当乱响,有的被狂风撕扯落地,在地上打着滚儿。遮天盖地的乌云压的很低,站在房顶就能够得到。乌云,怪兽一般地在头顶急速翻滚涌动,似乎要把这座小城吞噬掉。天象使人毛骨悚然,惊恐笼罩每个人躯体,让人感到世界末日的到来。
赫文亮想退回门里,章娅莲却无动于衷,她平静、平淡地站在商店门口的平台上。狂风拍击全身,金色的卷发在头上胡乱飘舞。
一道接地的闪电惊现在“夜”空中,紧接着一个霹雳,脆雷在低空炸响,地动山摇。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个霹雳------一条条密集的水柱,带着声响从天而降。
一四三
奇怪的梦:夜空中,一个黑色物体呈现出来。赫文亮独自站在空旷的野地里偷眼上望,是个大黑鸟,一个巨大的铁鸟。大铁鸟渐渐下落,越来越大,越来越黑,越来越恐怖。落速加快,低了,近了,黑压压地盖在头顶。倏的一下,大铁鸟没有砸到身上,而是落在一个壕沟的沟坡上,在沟坡上弹蹦几下,翻滚沟底。头、翅膀、爪子、身体分散异处。突然,鸟头变大,越来越大,变得狰狞,越来越狰狞。特写的大眼睛,变形、变绿的大眼睛盯着赫文亮。
一下子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浑身冒汗,那只令人魂飞魄散的大眼睛还在眼前。抹抹脸,晃晃头,赫文亮挣脱出梦境。
这是什么梦,这么吓人,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会不会公司出了事?
奇怪的梦,着实让赫文亮坐卧不安。天刚放亮,赫文亮直奔公司。
“一厂吗?我是赫文亮,昨晚有事吗?”
“是赫总啊,没事,我这------”
电话挂了。
“二厂吗?我是赫文亮,昨晚有什么事吗?”
“是赫总啊,你好,我这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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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成立以来,赫文亮第一次,又是这么早地询问情况,值班人员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还好,各厂、各矿都没事。赫文亮点燃一支香烟。
手机突然响起。
“谁!什么事?”
“怎么了?是我,我的电话还不知道吗?”是那凤兰的声音。
“啊——什么事?”
“一大清早上哪去啦,回来吃饭呀?”
“不吃了。”
“那怎么行,要不你到小-------”
电话挂了。
那凤兰刚放下电话,电话的铃声就响了。
“文亮,你------”
“笑楠这两天跟你通话了吗?”
“通了,昨天还------”
“有什么事吗?”
“没有哇。”
“那就好,你也没事吧?”
“这是怎么了,你不刚从------”
电话又挂断了。
那凤兰手拿电话,“嗤,这家伙,搞什么搞。”
又点燃一支香烟,不就是一个梦吗,至于这样心神不定吗?赫文亮靠在椅背上,身子懈松下来。
“三姐!”赫文亮随口喊出了声,不祥的预感一下子窜到了脑盖上。
一声、二声、三声、四声手机没人接。
座机也没人接。
出事了,三姐一定出事了!赫文亮慌忙地走出办公室,门没锁也没关。
“赫总,你好。”
“赫总,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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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上班时间,楼道里的人都在打招呼。赫文亮一反常态,他没有理会任何人。
在楼下遇上了李盈秋。
“赫总,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仍没答话,直奔车棚。虽然买了轿车,但不走远路时,赫文亮还是习惯骑自行车。
拽住自行车后座,“赫总,干什么去?”
吓了一大跳,第一次见到赫大哥这种神情,怒斥王长理神情与今天的不一样。
“是盈秋啊,你跟我来吧。”
到了居宅楼,赫文亮一步二个台阶地来到了五楼。这一楼层只有赫文亮和章娅莲两家。
没按门铃,直接掏出钥匙开门。在给楼房钥匙时,章娅莲就摘下一把给了赫文亮。
一股异味扑面而来。
李盈秋忙去开窗,忙去关液化气罐,她已意识到了情况不妙。
赫文亮扑向卧室。
章娅莲穿的整整齐齐,平静、安详地躺在床上,象是在睡觉。
头没有贴在胸膛,听听心脏是否在跳动;手指没有放在手腕上,摸摸是否还有生命的脉搏。赫文亮双膝跪地,捧起床上的手,“三——姐——”颤微微的、凄怆、悲凉的声音让人发瘆。
李盈秋每个毛孔渗出凉气,浑身透着恐惧。“赫总别这样,我害怕。”
那凤兰来了,她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门。
李盈秋在啜泣。
赫文亮跪在床前,两手握着章娅莲的手。
章娅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屋内残存着液化气味道。
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凤兰俯身抱起赫文亮,“文亮,三姐已经这样,你别太难过了。”
“盈秋,你通知三姐一声,叫大家都过来看看吧。”
“赫总,你别吓我。”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镇静一下,“噢,你告诉大伙一声,就说三姐出事了,叫他们过来看看吧。”
李盈秋出门后,那凤兰发现写字台上有两个牛皮纸信封,其中一个鼓鼓的。“文亮,那是什么,是不是三姐给你留的信。”
“一定是。”把两封信交给那凤兰,“我脑子很乱不能看,你拿回家别弄丢了。”
“这------”
“你先看看,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过来告诉我一声。”
望着丈夫,那凤兰仿佛听到:“我和三姐是清白的,我们之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面前的人襟怀坦白,面前的人变高了。
“想开些,别太难过了。”
“没事,我只想静一静。”
一个人在房间,没有一点的恐惧。
赫文亮的眼睛无意中停留在纸蒌上。
一团一团的纸放在了写字台上,展开、铺平。
“挚友——文亮:”
“最爱的文亮:”
“九泉之下望九天,”九泉之下望九天?三姐要表明什么?
“十.我的一个愿望。
我想写本书,记述我们两个人的书。------”
那凤兰打开薄一点的信封,里面装的是赫雅琴写给章娅莲的信及章娅莲的回信。
又打开那个鼓鼓的信封,一张折叠的纸,随信带出,落在地上。
“我的兄弟姊妹及所有亲属:
我死后,不得以任何理由到硼海化工集团上班,如有其人,我将死不瞑目。
章娅莲
二零零七年十月三十日”
那凤兰认真阅读起章娅莲的遗书。看着看着,流出了泪水,她被两人真城的友情和纯真的爱所打动;看着看着,流出了泪水,她为怀疑自己的丈夫而羞愧。吵架时,丈夫总是那两句话,“我和三姐只是好姐弟,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和三姐是清白的,我不想和你多解释。”那凤兰不觉自语:“文亮,我错怪你们了。”
赫文亮将皱褶的纸,揣进上衣内侧的小兜里。
一四四
赫文亮费了一翻周折,得知了陶晓丽的手机号,将章娅莲的离世告知了她。
陶晓丽离开家乡多年,思念的情感已由枝繁叶茂的大树,变成了一堆干柴,赫文亮的电话,象是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干柴在心中猛烈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