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承乾三年冬,还未入腊月,京郊就开始下雪,大雪纷飞,似若鹅毛,一连下了三天。门前的积雪够到人小腿肚子。
周映儿就是在那么一个雪天里,听见府里头冷不丁传来一声鼓响,她慌忙起身,不顾他人阻拦跌跌撞撞冲出了门去。自从跟随公主殿下搬来京郊别馆以后,宫中来人才有的鼓声就再未响起来过。
她撞翻了门旁的铁盆,赤着双脚踩进了雪里,拖着一具病身穿过一重又一重门。终于到了西厢,院外许多仆从都跪下了,眼见着从门里出来两个抬着担架的太医。
周映儿直直朝那担架扑冲过去,嘴里念着:“我是殿下的医官……我是殿下的医官!你们让我进去,殿下……殿下……”
却立刻有人冲过来拉住了她。
她又一抬眼,便看见敞开的门内从房梁上垂下一条随风飘舞的白绫。那一瞬时,她满身气力都被抽尽了,方才赤脚跑来的刺骨寒冷,像是终于追上了她,狠狠扎进她骨头里。
任凭旁人拉扯,周映儿都难再撑着身子,一点点地瘫到地上跪坐着,嗫嚅着嘴唇,却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宫中随侍皇帝的太监从里头走了出来,尖锐地拖长了音,与跪了一地的众人喊着:“恩玉公主——薨——!”
周映儿听见最后一个字时,只觉得喉口一阵腥甜。有别的女婢上前过来想将她搀下,医馆内的人也追过来了,替她披上一条披风后,拉着她一块跪在了公主殿下的卧房外面。
周映儿把头磕在冷冰冰的石砖上面,余光瞥见那盖着白布的尸身由宫内的人抬了出去,眼一闭,那泪滚烫顺颊滑落。
“殿下……瞿钰……”
她死了。
——而即便她死了,她也只能小声又隐秘地念着她的名字。
她再也听不见这所唤的一声名字。
可瞿钰确实听见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死以后确确实实会有鬼魂一说。从周公公取了圣旨,拿着白绫入府时起,她便知晓自己的命数就此尽了。她的弟弟,那个说愿与皇姐享太平盛世看江山繁华的弟弟,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即便她有从龙之功,即便党争之时她命门客必须听从她五弟的安排。即便这些年来,她听了自己丈夫的话,把该让出的权力都让出了,该散尽的门客皆散尽了……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尺白绫的宿命。
周公公低垂着头,将白绫递上:“恩玉公主,请吧。”
她看着身边连一个亲信都没有的冷落境地,伸手抚过那顺滑的白绫,忽冷笑道:“我要死了,我的驸马——他将何如?”
周公公将头埋得更低了。
瞿钰就笑了,手攥紧了那块白绫:“他果然……果然从最开始说‘明哲保身’起,顾得就从来只是自己。”
“公主殿下……”
“他将官至几品?”
“老奴不知。”
瞿钰散发坐于榻上,闻言敛去笑意,沉下了眼:“罢,是我败了……是我不该听其谗言,沉溺夫妻温存,我败了。”
长叹息出一口气后,她便挥手让他退下。
那白绫是贡品,上好的蜀缎,上头还用同样的颜色绣着暗纹。瞿钰一双手缓缓抚过这块布料,自嘲道:“我这一生,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穿过,最后临死时陪着的也是上等。五弟……有心了啊。”
她后半辈子,为了满朝文武百姓不再经历权位争夺的动荡与不安,拱手让权,本以为是可青史留名的豁达之举,可最终被安上的确实结党私营的罪名。
是她败了。
瞿钰将手中蜀缎抛上房梁,眼里像是一条银河一瞬间漫开。她未曾闭眼,只想直面自己的死亡。缢死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濒死间,她看着自己眼前一切,她未尽的事业,她挂念的这天下与苍生。
可眼前一切终究还是慢慢模糊了,不论她眼是否还睁着,人世间所有都渐渐从她眼前消失。
下一刻,就像是打了个喷嚏,瞿钰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轻了。
房门打开,有人进来,她伸出了手,张嘴想喊,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了对方肩膀。
鬼魂?
瞿钰看着自己半透明状的掌心,站在一旁狂笑了起来:“我竟成鬼……哈哈哈哈哈,荒唐,我竟成鬼!”
谁又能想到她堂堂大隗国的公主竟然也有成孤魂野鬼的一天。不过成鬼倒也有成鬼的好处。她跟在整理尸身的宫人后头慢慢飘出,一个人一个人的脸看过去。这群仆从有哭的,有跪的,也有一脸麻木,什么也没说的。
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