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2 / 2)
墨残的心情有些复杂,她一方面非常担心颜至突然跳起来发狂,以他的睚眦必报,是绝对不会计较什么老弱妇孺的,场面会非常难以收拾,一方面,她莫名觉得,这一脚,完成了她长久以来憋屈的夙愿,她感到非常解气,甚至想拍手叫好,虽然那小姑娘的小胳膊腿似乎没什么气力,但她还是挺期待颜至为那脏的一小块坐立不安的样子。
身后却又传来一个莫名耳熟的声音,“毛团,回来,你认错了。”
却是那个早应该成为她剑下亡魂的南弃庄主,还废了她半身武功,虽说样貌变得如同与她一般大的岁数,但是为南弃一战,她蛰伏观察半年,观其气韵姿态寻其弱点,熟悉至斯,她绝对不会认错。
墨残警惕地握住剑,退到颜至的身边。
奕王万没有想到,与黥荒僵持尽一月战局,就被他鄙夷的毛头小子轻轻松松打破了,不,应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黥荒退兵了,据说恰好晋王来时下了几场暴雨,将那上游部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疫病的尸体冲到下游,黥荒的兵僵持数日,疲惫饥渴,误饮后疫病蔓延到了黥荒军内,死伤不少。
晋王却是提前报密信给京都后,直接卸了盔甲连夜将垂死的杨宁送往洛城的百草谷云起处求医,半分没给奕王脸面。
“殿下恕罪,草民医术不精,也只能暂且延缓将军的旧伤,只是此后将军怕是只能静养在床,汤药随身,尚能再活数年。”云起双手作揖,神色淡漠。
杨宁方醒,却是要翻身下床跪下,被晋王一把扶住,“老臣残躯何德何能要陛下舟车劳顿,实在折煞老臣。”
“将军不必多言,”晋王全力将杨宁扶回床上,“以本王与杨祁的交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云起默默站在一旁,心中了然,颜至这番动作,却不只是要将江湖各助力奕王的宗门折个半数,将杨家逼入绝路,还要将这黥荒之功,杨家剩余的利用价值拱手晋王么,即使这样的嫉恨,他还是那么一心一意地为那个人铺路啊。
是说他聪明过头呢,还是本来就是傻的,不过是装得很聪明?明知那是堵南墙,还拼了命去要把自己撞死。
思索间,却听见那杨宁叫住了自己,“看谷主年纪虽轻,医术却是精湛至此,老夫这一条命,不知应当如何答谢?”
云起见不过是看在颜至的面子上顺手的事,本要虚伪地客气一番,莫名却又想起亡母惨淡面容,一时激愤,道,“好说,我这的确是有个怪规矩,凡我手下救过的人,无论老幼贫富,我不取分文,只叫那人在亡母坟前嗑三个响头,好让亡母攒些功德早登极乐,不过将军此等身份,此举怕是折煞了将军。”
晋王却是痛快,“不过三个响头,我替他去了何妨。”
“不妥,”杨宁道,“陛下皇子之尊,只能跪圣上娘娘,怎能为臣子下跪,何况谷主医治之人是老臣,理当由老臣前去。”
晋王有些气闷,却也知求得这人动手医治已是不易,此等高人总会有些奇怪的脾气,无可奈何,只得出门透气。
“生得谷主如此,令堂泉下有知也应是欣慰。”杨宁感叹,总比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来得好。
“不然。”云起毫无感情地回道,“她倒是想我天生愚钝,不谙世事,好过如她此生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生愚钝?”杨宁一怔,“令堂一定是个奇女子,年轻时也有人这样对老夫说过,只可惜啊。”
云起神色不变,眼底却越加冷冽,背过身,不动声色。
“老夫此生为名为利,为国为民,功是立了不少,可错也没少犯,可却是唯一的一次痛心至今。如今想来杨家此祸,怕是报应,就应老夫孤寡终老。”
“若是她还在,那孩子也应该是你这般大了。或许老夫也不必沉浸这凶险战场污秽官场,不必终生被家族利益所缚,做出这么多违心之事。”
云起默默在袖中将拳头的每一根骨头勒得吱叽作响,亡母的痛,原来这么轻描淡写,便能在此始作俑者口中一概而论。
父亲,二字,他曾愤恨过,期盼过的二字,不过如此。
“罢了,”云起松开拳头,“免得我娘骂我欺负老人家,您这老胳膊腿的,一跪反倒折我娘的功德,休养几日,拿了药方,便快些走吧。”
百草谷顶,风景最好的地方,竖着一块硕大的碑,无字,却非常符合云起浮夸的风格。
云起双手抱着结实冰凉的石碑,一边是两三个人才抬得上来的好酒好肉,云起愣是一个人将它抬上来了,他迎着萧瑟的风,痛哭流涕,像个孙子似的。
“娘啊,”云起将鼻涕一吸,“您可千万不要下去后不认儿子我啊,您说过您阴损事做得老多,非要我学医好让你在阎王面前卖个乖啊。”
“您是没看到颜至那家伙压榨得我有多凶残啊,您死前还偏心他,这一点不公平啊,明明我才是你儿子。”
“娘啊,我总算忍住没让那龟孙子给您磕头啊,没扰了您的清静,您九泉之下息怒,息怒啊。”
“娘啊,您的苦心儿都明白,您就是不要儿活得像颜至那头倔驴一样,可是娘啊,为什么等儿子攒够了我们大鱼大肉的钱,坑够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富贵人家后,您却只能躺在这闻闻酒肉香了呢?”
“您是不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您这么聪明机灵,当年怎么就瞎了眼看上那老头,还被他活生生捅了一剑,您不是最怕痛吗,您就不会躲吗?”
“就算为了我,您也不会躲一躲吗?”
不远处云儿倒腾着小腿喘着气爬了上来,一脸忧愁地将厚厚的披风盖到那哭得稀里哗啦的男子身上,递过去的帕子他又不接,不知所措间,只能两个人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