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1）

六月，是这个滨海城市湿润的雨季。

方寻拎着电脑包，从一中教师公寓走出来。迎面扑来一阵湿润而清新的风，带着泥土和香樟并不浓郁、但极其沁人心脾的芬芳，亲吻了他的脸庞。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连绵的梅雨季节里，竟然难得地碰上了一方晴好，能看到云朵掩映下小半块浅浅的蓝色。能见度极高的大气环境下，方寻甚至能看到很远处的高楼楼顶。临近夕阳，西边的云层错落地透出几缕金红色的光。

高考结束之后，好久没见到这样晴朗的下午了。

方寻转过身来，向校园里望了望。早上刚刚下过一场雨，入眼的草木皆是青翠欲滴。这个季节的校园里没什么盛开的花，只有大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就足够怡人。

方寻绕过草坪向前走去。他是这里的数学老师。一中的生态环境实在不错。道路两旁长着参天的樟树，高高低低的灌木和花卉围绕着清澈的人工湖，湖里婀娜地撑着几片青荷。远处是爬满紫藤萝的花架和长椅，在松柏和枫树的掩映下，只显出些许模糊的轮廓。校园沿着一条大河而建，市郊清新的空气和湿润的气候滋养着河边小道旁大片的垂柳。草木恣意旺盛地生长成无比自然的形态，仿佛它们早已牢牢根植于这片土地般，茂盛而蓬勃。

一中不算这里严格意义上最好的高中，但也是本地四大名校之一。人们谈起一中，语气或多或少都带着向往和尊敬。但相比其名声而言，方寻觉得一中的教学安排并不像其他名校那样紧凑，给学生的压力也不是很大。但胜在有浓厚的学习氛围和优质生源，一中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这些年喜报连连，争了不少光。

方寻只教两个班的数学，教学任务其实并不繁重。备完课改完作业，方寻的空闲时间几乎都被他用来继续研究他的数学课题，竟也没闲到哪里去。

他今年算周岁已经三十了。加上这一届毕业生，自己已经在这所高中任教七载。资历虽不算老，但这些年来，方寻的认真负责和踏实工作是出了名的。两届学生虽然都不是创新班，但数学成绩远超其他班级好大一截，有个年纪大点的老师尤其喜欢他这小伙子，每次见面都高兴地拍他肩膀：“小方不错呀！”搞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平心而论，方寻还蛮喜欢当老师的。他特别擅长向别人解释和分析复杂的事物，再加上脾气温柔又耐心，还长得清秀端正，天天和学生打成一片，几乎没人不喜欢他的数学课。更别提他长得一点也不显老，衬衫牛仔裤一穿，完全就是二十岁小青年的样子，混在学生堆里几乎都认不出来。

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每天和这群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们朝夕相处，和他们一起笑一起闹，仿佛属于他们的青春活力也能转移到自己身上一样，让他也有种仍置身青春时代的错觉。他向最靠北的那排教学楼走去，迎面几个低年级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看见他也没打招呼，大概是没认出来他是老师，他笑笑而过。方寻这届学生的高考数学平均分相当不错，成绩出来以后填报志愿的那四天，方寻几乎快忙疯了。终于熬到志愿填报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属于方寻的最后一份责任也终于完结。

此刻已是六月的末尾，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少年少女们此刻正肆意放飞自我。除了个别老师，高三整个楼层几乎都空空如也。校园变得空荡了点，只有高一高二年纪还在苦逼地期末冲刺。对方寻来说，已经没什么大事要做，只剩下一些收尾性质的工作要完成。

好不容易圆满带出一届学生，这段时间，方寻的心情一直很雀跃。他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樟树快要换完叶了，风一吹，还是有老叶大片大片地纷纷而下，来不及清扫，便堆满了道路两旁。方寻脚步轻快地进了教学楼，一口气上了五层，走向年级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就在数学组里，半对着大门，抬头的时候能基本上一眼就能看见进出的学生。

方寻转了下门把手。门锁着，办公室里没人。他把电脑包换到左手，右手去身后裤兜里掏钥匙。厚重的门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吱嘎声，方寻向里面随意地看了一眼，突然惊讶地一下子站住了。

毕业之后，早就有些老师打包东西准备搬去楼下的办公室，但是室内的摆设并没什么大的不同。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教学参考资料，小桌上杂乱地放着大叠白花花的卷子，物理组的小盆栽没人浇水，都快枯萎了。只是许久未曾拉开的靠走廊的窗帘突然被打开了，夕阳橙红色的余晖透过玻璃，刚好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映照进来，将大半个房间都渲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整个楼层都很安静，甚至能隐约听到楼下高一高二年纪同学的笑声。

方寻好久没看到如此稀松平常、但却如此楚楚动人的落日了。什么都没变，但是在这一秒钟，他突然意识到，他带了三年的那群小鬼，好像真的毕业了。

这就是高中老师的日常。倾注三年心血，陪伴他们走过人生中最出彩的旅程，然后目送他们以初生的锐气和骄傲，离开他，走向各自的精彩纷呈。

方寻在心里默念，他早该知道。没什么好难过的，三年前早就经历过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大概是前几天太忙碌，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教学生涯里的第二次离别，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摆在面前，竟然有些莫名的伤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能做到毫不在意地一笑而过的成熟大人，却竟然也有一瞬间微微润湿了眼眶。

方寻沐浴在余晖中，静静地站了一会。空气里漂浮着怅然若失的味道。栀子花的清香顺着风飘过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走。——夏天就要到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