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2 / 2)
这一切终结在她六岁那一年,六岁那一年她染了一次流感,生了一次极重的病。高烧41度,人都快烧傻了。爷爷在村里开会不在家,奶奶只好自己骑着车送她去医院,但是又不好扔下她三岁的弟弟,所以也把他带上一起。说到这里她要再狠狠地骂一次这个小兔崽子,姐姐都病的这么重了,他竟然在半路看到商店还有心思吵着要买新出的陀螺。她奶奶对谁都凶悍,唯独对他宝贝孙子耳根子软。她几乎都没怎么犹豫,就把车停下,跟她说,“闺女你在这等等我,我给你弟弟买个东西。”
她还记得当时她那股头痛欲裂的感觉,听到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但转念一想这又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了,要是她不从,指不定又要被责骂说自己没有尽好姐姐的职责,不知道心疼弟弟。于是她本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算了。她抬头看,祖孙俩早转身走向了商店,谁还等着征求她的意见。梁哲南蹦蹦跳跳的样子,让她差点想把他腿打断。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多年后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她才终于可以拼接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她这个宝贝弟弟在小商店里可以说是流连忘返,买了一个又一个,等他们终于从小商店出来才发现她已经不知所踪。正午毒辣辣的的太阳,她41度的高烧彻底把她的防线摧毁,她昏倒在路旁。一个路过的,正骑着车从田里回来的好心大伯认出了她,立刻蹬着车把她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又有好心人帮着去告诉了她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赶到医院,经医生一顿严厉的批评才知道她就医得有多不及时,多危在旦夕。意识到严重性后他们立马给远在S市的爸妈打了通电话,让他们火烧火燎地回来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
原来烧坏脑子这种事是真实存在的,她以前听别人说发烧烧坏脑子,她以为只是骗小孩的故事。因为她高烧不退又就医太迟,她昏睡了一个礼拜才醒来。在这期间她妈哭得肝肠寸断,一行人在她病床前悔不当初。又有什么用呢,唉。留守儿童本来就苦,重男轻女家庭里的留守女童不是苦上加苦?
但幸好她还是醒过来了,更万幸的是,她没有傻,只是变得反应很慢,还有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而已。这种“失忆”也是她一场拯救,让她卸下了对爷爷奶奶和弟弟的怨恨,变得不经世事般无忧无愁。
可是啊,偏偏她又还是想起来了,在12岁那年午夜梦回之时。彼时她正在S市的家里。那场大病过后她妈又重现了当年她的硬骨气,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把孩子留下给爷爷奶奶带,说什么也要带着两个孩子在身边,虽然现在日子还没有好到足以让两个小孩过上她理想中的生活,但是她经不起再一次意外。身为爷爷奶奶的两位长辈,重男轻女得让她心寒。她任婆婆吵得天翻地覆,一会儿骂的极尽难听,一会儿又打感情牌说儿子白养了,儿媳白眼狼。
其实说到底,她不过是舍不得孙子罢了,你要是说把孙子留下孙女带走,指不定老人家还心里偷着乐。
总之梁易安她妈头也不回地带着她们姐弟俩离开了家,临走前冷着脸和她奶奶说,“妈您也不需要伤心,嘉康(也就是她爸弟弟)媳妇的肚子也差不多足月了,定能生出个大胖小子让您接着续天伦之乐。”
再说她爸,她爸也没有拦着媳妇。在这种家庭伦理大剧里最煎熬的怕还是做丈夫做儿子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最可怜了。但是幸而他斩立决,与父亲进行了一场“男人的谈话”后,又和奶奶彻夜长谈,然后就回屋帮着媳妇收拾行李了。
爷爷最后还是拿出了当家作主的威严,她父亲也拿出了为人夫为人父的硬气和责任,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啊话说回来,她这一病不仅结束了她这种苦日子,还结束了她妈和外公两岸对抗的局面。她昏睡在床的这一个礼拜中,她妈彻底六神无主,第一次彻底服了软给家里打了电话。两个外孙出生都没到场,全当没有这个女儿的她外公,也头一次认了输。携着外婆火烧火燎地乘船赶到了S市,第一次见到了她这个外孙女。
当人意识到这一面可能是最后一面的时候总是格外珍惜的,何况对他们来说,很可能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这惨痛的现实瞬间激发了他们的柔情,连和她妈说话都格外温柔了。这僵持了六年之久的分裂局面就这样破镜重圆。
当然梁哲南这小子也好好被教训了一通。其实照他这么怂,欺软怕硬的样子,据说见到她死一般躺在病床的第一面就扑上来嗷嗷大哭了。小子心里还是有她的吧,梁易安得意的想,看小子还狐假虎威。
看似结局幸福美满了,母亲大人和外公外婆关系得到了修复,她也脱离了苦海,小兔崽子也对她死心塌地唯她是从听听话话了,但是后遗症,也不是没有。
浑沌的感觉其实很难受的,难受到她现在都很害怕。她觉得世界每天都是一团稀泥,她认不得怯生生拉她手的小男孩,认不得床前忧心忡忡地男人和长得那么美眼睛却红肿得顶难看的女人,认不得抚摸着她的头让她想避之而不及的老年夫妇。
他们说什么就什么,让她喊的称呼名讳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因为她不记得。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窗外蝉鸣鸟叫对她来说都是最深的折磨。她以她的房门为结界,再不想踏出半步。她觉得消毒水的味道最能让她安心,她也讨厌每个礼拜一次的公事般的谈话,明明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还是想着办法假装很了解她的样子想从她口里套出点什么。后面换了一个笑起来很温暖和煦的姐姐就好多了。那时候她还不懂自闭是什么,但是就在最黑暗的浑沌里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慢慢地,认识了新朋友,接触了这个世界。
大家都以为她忘了,其实她没有。但是她知道大家都希望她忘了,所以她继续假装她忘了。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开心就好,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伤害她的家人。
但有些恐惧和不安全感还是植根在心里。有时候很奇怪的,任谁看她都有一个顶幸福的家庭,父母弟弟全部都那么爱她,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但她还是常常惴惴不安,总感觉下一秒她就要失去他们的爱。她明明活在爱里,却每每感觉缺爱。她明明泡在蜜罐里,却比谁都更渴望爱。她没有安全感,不安全感时常将她包围。
后来她看书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童年的伤害是可以如影随形伴随一辈子的。她很爱她的父母,但她想,他们当时可能还是太年轻太任性了,很多事情自己还没想清楚想明白就冲动地去付诸行动,结果伤害的是自己最爱的人。她当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他们给予她全部的关怀和爱,她感恩还来不及。他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她哪里有不体谅的道理。只是她想,如果哪一天她到了可以为人父母的年纪,她一定要三思而行。因为每一个孩子都太珍贵了,她必须要做好准备才敢去承担这份那么沉重又那么重要的责任,她万万不能以爱之名去伤害了他们。父母,其实最应该经过考核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