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二)(2 / 2)
“所以我们以前什么时候见过啊?”周呈蕤努力回想。
“嗯!”说到这个她倒来劲,“‘杂烩’啊。演唱会结束在后台!记得吗记得吗?”
她这一句话颇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好像有印象。”
那一场名叫“杂烩”的演唱会,是他一手筹办起来的。所有的驻台歌手也是他亲力亲为找来的,都是他欣赏的小众歌手。独立音乐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他在做,所以他知道。有人高呼Rock & Roll never die, 有人沉醉在民谣的靡靡中。独立音乐会消失,小众音乐也应该永远保留着自己的一席之地。但他没这么伟大轻狂,从来也不会夸下海口说要把独立音乐发扬光大,把小众做成大众。他只是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已。
玩音乐就是他喜欢的事情。
至于眼前这个女孩嘛,他也终于想起来了。Show结束后,他交代助理打点好一切准备赶车离开回香港,却被到后台来的小粉丝给拦住了。小脸绯红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他待人一向和善,那次也是满足了小粉丝提出的所有要求才离开的。
一面之缘没往心里去,只有那抹火烧云般的绯红给他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印象。
“总之!”梁易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那场音乐会后我就开始超级超级喜欢你!额,的音乐....当然人也喜欢!嗯。”
“哈哈哈哈,好。那,你最喜欢哪一首呢?”他来劲了。
“这个问题太难了!”她嘟囔着摇摇头,“因为每一首我都超喜欢啊。”她认真的说,还故意加重了“超喜欢”这个词。
得,她目光烁烁,惹得他想躲闪,被她弄得不太好意思了。
“好啦,讲真的。”梁易安笑眯眯,认真了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被误解成谄媚,总之就是要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的音乐。“这次的新专我真的超级喜欢。故事型的概念专辑真的太合我意了。如果说王菲的《寓言》是千禧年最好的一张概念专辑,那我敢说你的就是今年最好的一张。一定要说最喜欢的话,应该是最后的那一首《Evil》。没有什么性本善恶之分,别人眼中的恶和善不过是管中窥豹,只是一念之缘。”她耳边又泛起他低沉的嗓音。这几晚她每晚入睡前都会循环一遍他最新出的一张专辑,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愤又嘲弄地以第三人称视角唱着一个别人的凄婉故事。一段禁忌之恋的始末,高潮迭起,贯穿了整一张专辑。
他专注地听着,半晌,开口,“其实这不是最后一首。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终结。”
“嗯?”梁易安抬眸。
“还没有终结。只是,我不知道要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尾。”
《Evil》是最后一首,故事进展到这,戛然而止在恋人阿泥和阿幸的出逃里。
也对,乱世的禁忌之恋,不是美好童话,恋人的出逃并不是悲剧的总结,更不可能是幸福的开端。
“阿泥曾是最底层的烂泥,后来也是最虔诚的信徒。人人都相信信仰能带来救赎,他也以为。但偏偏,真正救他于沉沦的是那段在别人看来其罪当诛的爱。在那种乱世,在信仰之花开遍的土地上,他们能逃多远?我觉得他逃不掉,但是即使逃不掉,他也不会悔疚。”
周呈蕤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我也相信他逃不掉。”
梁易安挠挠脑袋,“我听完歌意犹未尽时,查过那个时代的资料,偶然看到过有一种受乱石投掷而死的刑罚。我当时还自己脑补了一番,要是真在那个时代,指不定这群仁善村的村民们可能就会用这个来对付他。”
周呈蕤眸子一亮,有些高兴,小姑娘还做了功课?
梁易安继续说道,“阿泥被抓了,绑在菜市口的邢台柱上受刑时,我也相信他不会后悔。可能唯一伤感的是对自己的爱人和那个被孕育的生命。”
“还有,”周呈蕤接口,“还有对神圣信仰的诘问。他曾是最虔诚的信徒,但他的信仰并没有将他救赎,反而任由暴徒将他生命夺掳。他曾最宝贵的信奉反而杀他灭口。”
“对对。”梁易安好像眼前真的看到了阿泥的形象,她真的为他难过了起来,有些于心不忍,
也为啊幸悲哀,“最后大腹便便的阿幸肯定会在暴民们鸟兽散后,夜幕低垂时,偷偷前往菜市口,捡起一块沾惹了血污的石头,然后永远地离开那片披着伪善外衣的暴权统治下的土地。”
周呈蕤笑了,发自心底的愉悦。他挠破头皮不知道怎么给这对亡命恋人安插好结局,定不好词就作不出曲,一筹莫展。现在这小丫头倒好,妙语连珠,几乎是四两拨千斤地把他压在心里许久的大石给粉碎了。
他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小脑袋真是太有才华了,禁不住伸出手想揉揉她毛茸茸的头。手伸到一半,理智和教养在敲警钟。他及时收回,只是用微乎其微的力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所有长辈关怀晚辈一样,“小妹妹很有才华,很有智慧。”
这夸奖,梁易安很受用。受用极了。
她笑眯眯地,一板一眼地,还故作正经地伸出了手,说,“你好,我叫梁易安。叫我易安安安Yan什么都行,多多指教。”
周呈蕤弯弯嘴角,轻轻地握了握那只小爪子。
手心传来一阵酥麻,梁易安的心扑通扑通。
签售结束以后,她借口校园很大,怕他迷路,提出要陪他走一段。
其实她当然是恋恋不舍,脑子飞速运转,打着算盘看看能找什么理由可以跟他多相处一会。他欣然应允,还率先开了口,“我请你吃饭吧?今天把你吓得不轻,冰淇淋把你裙子弄脏了,还让你陪着排了一下午的队。更重要的是,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得好好报答你才行。”
“好呀!”他话音刚落,她就惊喜抬头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
问世间矜持为何物,只叫她永生不曾拥有。
“易安想吃什么呢?”他在车上问她。
但她真是问错人了。现在她跟朝思暮想的偶像共处一室,吃什么她都觉得香。
“她想吃你喜欢吃的东西!”她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周呈蕤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语气轻快地应了声“好。”
最后他带着她去了一家日料店。不大的店面,暖黄色灯光下,给人温馨舒适的感觉。
一个穿着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的厨师从帘子后探出头,看见是他,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看来真是熟客了。
“这家店是我吃过的,全香港最正宗的。”他对她说。彼时正帮她拉开椅子。
周呈蕤总是很绅士。他接受的家教里,礼貌和教养是最为看重的。
他顾及着待会还要开车送她回去,没有喝酒。但她不一样,几杯清酒下肚,酒壮人胆,她还留有的一丝小怂慢慢都变成了热络和主动。
整晚的话题其实都是围绕着音乐展开的。音乐能把他疏离客气的保护罩剥离开,谈及音乐,周呈蕤的眸子会变得特别清亮。梁易安自然是喜欢这样的话题。她告诉他,在多少个夜深人静时,他的声音,温润而有力量,透过耳机一字一句唱到她心里。于她而言,他的歌是咏叹,是故事,总是很有画面感,每次听的时候她都会想像,仿佛他歌里的主角都跳了出来,在她脑子里上演一出出一幕幕。
她戏言,他若是唱了悲情歌,她就总是看到一个颓坐在家中的他,望着空旷的家暗自神伤,外套上还躺着几片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一丝隐藏不住的羞赧爬上周呈蕤的脸,他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呢,一唱悲情歌时,他眼前就总是浮现一个这样颓唐的自己。
梁易安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神采飞扬地和他聊着。平时他也不是一个话这么多的人,同样的,他也厌烦别人的叽里呱啦。但奇怪的是,这小姑娘这样叽叽喳喳的,竟一点也不让人生厌。反而,他乐在其中。可能这就是觅知音的感觉。梁易安打趣说每次读他的词就像是在读小说,但其实他也真的是抱着对文字的敬畏,以作家的热情在创作着。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别人听到他的歌以后要有什么反应才是对的,因为他创作不是为了取悦别人,只是为了顺应自己。但是梁易安所言的感受却令他奇异地觉得,他做的事情很值得。他的作品能为别人带去快乐,能让别人和他很有默契地感同身受,他觉得很值得。甚至期待着,以后都能如此。他原来其实很喜欢让别人真正走进了他的歌曲里。
梁易安的夸奖,太诚恳,诚恳到让一向自持的他脸热。
他听过很多恭维。作为M.A.K企业董事长的小儿子,自从父亲发家以后他几乎是从恭维声中长大的。基于教养让他知道要怎么不卑不亢地礼貌应对,但难挡内心的不屑。
他深知“吾与城北徐公孰美”的道理。他明白兄长和父亲是因为对自己的疼爱才让他随心所欲去干自己的事业,不是因为真的觉得自己能在此领域深有造诣。他也听过那些人前口口声声夸赞着他音乐才华的人精,转而在背后对他嗤之以鼻。外界对他的头衔永远是周少爷,M.A.K少东,觉得他的创作只是基于一时兴起的胡闹,纵使这一时兴起也续了好多年了。八卦杂志总是明里暗里嘲讽他不过是一个自恃着家底的纨绔富二代。
他不介意。
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名气而对自己产生怀疑,不自怨自艾不自我怀疑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期许。他的音乐风格离经叛道,不符合市场不符合大众审美。歌词乖张曲调骤变,很少有人静下心来听。他不容忍自己的创作有一丝瑕疵,所以特别费时耗力,娱乐市场本来就是浮躁的,且新人辈出,谁会停下脚步来等他的沉寂呢。
但是他想得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人可以和他一样幸运,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他什么都不求,奖项名气都是过眼云。千金不换己欢喜。
但亲眼见证了梁易安的欢喜后,他突然觉得,有人一起欢喜也是好的。
相谈甚欢后梁易安理所当然她完成了宏伟的目标——成功地存了周呈蕤的号码添加了他为fb好友。
她太得意了,想着她今天的成就简直可以让梁哲南佩服得五体投地,拍烂手掌。
少女心事总是春。纵使现在已是酷暑难当,但是她觉得有什么拨乱了她的心弦。狂热的偶像崇拜不知不觉间,在他的一举一动谈笑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成了情动。
她在校门口与他惜别。其实也没有多依依,一句再见和晚安问候后,车子就一骑绝尘扬长而去了。徒留下梁易安在小心翼翼地抚抚自己的小心脏,希望它消停点。她心动了,纵使很无妄。
周呈蕤倒不一样。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甜美女孩,就真的只是女孩。再可爱再美,对他来说也是个女孩。他开车回去的路上,想到她,笑了笑。他以前一直很羡慕别人可以有个妹妹,但是妈妈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父亲也不是没有再娶,但是那些女人都和过客一样,无声息地来又无声息地离开。
但不管怎么说,梁易安这女孩倒是让他很有妹妹的感觉。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