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坠冰窟(2 / 2)
有部叫《心花路放》的电影,黄渤和徐峥演的,特逗。里面有一段尤其搞笑:黄渤鼓起勇气,顺了顺自己的油头,绰起一盆花,挺起胸膛大步走向自己心上人求爱,徐峥跟在他后面加油助威。可两人走到那姑娘近前才发现,人家姑娘有主了,还正在跟主热吻。
当影视剧中的搞笑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那就是黑色幽默了。
我硬接了喜欢了那么久的姑娘已经有交往了很久的男朋友的这个如南极冰盖一样又重又冷又硬的事实。
那男朋友还是一个宾大的学长!
对,我从雨初那儿得知,这叫于健是长我们一届的一位宾大学长,上海人。我跟蔓莹在北京认识之后不久,他就在宾大暑期在北京组织的新生老生见面会上认识了蔓莹,一眼就看上了蔓莹。于是蔓莹在宾大一开学,于学长便展开了疯狂追求,蔓莹在这老司机的狂轰滥炸下,很快就成了于健的女朋友。
我到宾大时,他俩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
至于他具体是怎么办到的,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蔓莹可能早就是我的了,而我后面许多不堪回首的事,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拖着连时差待便秘愈发虚弱的身体回到杜波依斯那个泛着墨绿色光晕的房间后,我把门一关,瘫倒在那塑料皮床垫子上,觉得躺下时冲击力变小,自己好像突然瘦了好多。
是刚才拉稀拉的?还是悲愤消耗了太多能量?
那一次我没掉眼泪,我后来掉过,但那是很久以后了。
那一次,我还没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彻底失望。
不过,还是难受了好久。
我一直躺在那个塑料皮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竟然连时差困都忘了,等我回过神来,竟然晚上十点多。
哟,还挺方便,正好睡觉了。
睡前,我傻傻地安慰自己道:没事,等她分手好了,我还年轻,未来还很长。
可我此时不知道的是,终我宾大三年,蔓莹和于健一直恩恩爱爱,而今后与他们交往的经历,也使蔓莹成了我青春中一股抹不去的痛。
但当时才刚到宾大的我,还只是傻傻地在期待着什么。
***
还是因为时差,第三天依然凌晨三点多就醒了,闹心得我对时差的咒骂都是后来某节目所谓的“三押”:时差!时差!我恨你全家!
年少长身体时缺钙,总睡不着觉,但十八岁那年换了水土二次发育,倒是变成了觉王,尤其喜欢睡懒觉,经常醒了之后也喜欢在床上游泳,怎么着也能再懒它个一个小时左右。
只是此时的我,睡在弹簧裸露的床垫上,头枕着已经压平了的衣服卷(应该叫衣服“饼”了),背后照旧一洼汗,热乎乎的风继续从窗口伴着永远开不完的大卡车呼啸之声灌入我耳中。
这觉就算是没有时差,也是没法继续睡了。
我索性就又坐了起来,甩甩头,用手抹擦了一把床垫上的汗湖,把湿透了的衣服卷展开晾在转椅背上。
托马斯给寄的行李,这两天就能到,但寄到之前,我就只有两件半袖,白天还得换着穿,所以湿了就得赶紧晾上。
时差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很难受,但这次尤其难受,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蔓莹是于健的人了。
于健。
这个于健是何方神圣?蔓莹为什么就喜欢他不喜欢我呢?我思忖着。
反正世界还没醒来,时差狗闲着也是闲着,郭芙蓉“排山倒海”、吕秀才“子曰诗云”也看腻歪了,我就掫开Macbook Pro,登陆脸书(Facebook),点到蔓莹的好友列表里面,搜索“于健”这个名字。
本来就是撒气似的一搜,没成想,还真搜到了,于是点进这位仁兄主页翻看他头像。
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嗯,蔓莹一定是个只注重男人内涵的好姑娘。
这哥们儿长了个倒榛子头,三角眼,嘴唇薄到让我觉得他整张嘴就是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秃噜下来掉在他脸上的红绳。头像里他穿了件垫肩明显太宽、袖子还皱巴巴的黑西服,背着手冲着镜头,从“红绳”嘴唇后露出半口不是特别整齐的大板牙,样子活像耗子成精。
对情敌,我从来都是不惮以最恶意的语言描述其长相的。
于健,长得像耗子成精!
尼玛的死耗子于健!
我对着他的头像臭骂了不止千八百遍,这才怒火稍减,继续看他脸书,只见他个人信息标签写着:于健,上海人,毕业于复旦附中,长我一岁,在宾大念的是文理学院计算机科学专业。
哈哈哈哈,不但长相捉急,看这能力水平,也就是个二流的学生。不但是二流的学生,估计还是连“学生”的“生”字都发不标准的二流“学申”。
我那时并不明白学计算机科学当码农程序猿在美国有多吃香,只是看他不是沃顿的,就心生优越感。
对情敌,我从来都会抓住一切线索对其进行无情的鄙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我这受伤的心,仿佛只有这样,把蔓莹抢回来的希望才能更大一些。
幼稚吧?但试问恋爱之人谁又不幼稚呢?
再接着翻,发现这位耗子精的很多课余动态都和一个叫“沃顿中国学生协会”的组织有关,英文简称是WCSA。
朦胧记得前一天吃饭时,蔓莹和雨初她们五个(加上想不起来是谁的路人甲乙丙)提起过这个社团,还谈到虽然它的起源很□□丝(三五中国学生周末组团去唐人街吃火锅),但慢慢变得在宾大中国本科留学生中影响巨大。
听她们那意思这WCSA不止有沃顿的学生,而是被宾大本科全部四个学院的大多数中国本科生当做“组织”来参与,于健就不是沃顿的,但一样可以当这个名义上是沃顿的学生组织的主席。
想想也有道理,初来乍到异国他乡,先从跟熟悉的人打成一片做起,没错的。
这情形倒不是因为WCSA本身有多牛逼,除开本科以外的中国学生,比如结了婚但是依然可得的MBA(我这里MBA是指工商管理学硕士,但是“结了婚但是依然可得”这个梗,请自己查MBA的各种其他全称)和PhD(博士)学生就从来不□□它,因为人家要么大脑过于发达、要么自己有牛逼的社团,不用跟一堆小白本科生厮混。
WCSA在中国本科生里有号召力,实在是因为占了乡土优势和借助了“沃顿”这个响亮的名头。
宾大的中国人,不是已经是沃顿的学生,就是在申请转去沃顿的路上,在宾大,你要不跟沃顿粘上点边,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所以全体宾大中国本科留学生,都在尽一切可能往沃顿上靠。
那情形就好似后来全民创业时代,各人动不动就往自己脸上贴“tech”和”互联网+”的不干胶贴一样,实际上就是一群做中介app的程序猿。
失去蔓莹,我除了钻牛角尖一般找自己身上哪里比于健强之外,也在疯狂地找自己哪里不如他。根据我这一早上呕心沥血的研究,我认定,在我见到于健本人、找到更多我不如他或者他不如我之处以前,他有关WCSA的一切,就是我最不如他的地方。
我从于健的脸书主页上又点进了WCSA的主页里,翻看照片公告,很快就翻到一条这一年4月份发布的新领导团队名单,里面在主席一行赫然写着:Jian Yu。
我又从WCSA脸书主页找到了它的官方网站,再点进去,首先看到的是这个域名是www.wcsa.com(别瞎试啊,这网站是我编的)。
喝!竟然是“.com”结尾,说明不是用的学校的免费服务器,而是自己用某种方法租用了自己的域名。
嗯,加分。
再把目光收回到网站首页上,看那大动图栏里,时不时也会闪过道貌岸然穿着深色西装的于健和他的倒栗子头、三角眼和红绳嘴以及那僵硬的笑。
他笑的时候红绳嘴还会撅起来点,配上那衣服颜色,和那笑的方式,外加他那倒栗子头和三角眼,我以为我看见到了一只乌鸦在对我叫。
喝,这耗子精还会变乌鸦?
人生几大恨事之中,夺妻之恨尤为刻骨。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蔓莹与我一毛钱关系没有,但我心里早认定她是我的人。
跟东方小爷我抢姑娘,哼!看我把你......嗯,我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不过心里暗自跟这姓于的较劲是免不了的。
既如此,不如就从探索WCSA开始吧,反正我初来乍到,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常言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再用我很多年后一个纽约哥们儿的话说,就算约炮约不成,了解一下妹子的职业也是好的,万一以后要跳槽呢?
据雨初说,WCSA每年秋季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组织一个新生欢迎会。不过这虽说是专门开给新生的欢迎会,但大多数在校的中国本科生也都会去,其中自不乏想接触到新来的学妹们的各种猥琐学长。
只是平日里恨不得带领全体学妹防火防盗防学长的我,此时因为一心想着得到蔓莹,却突然觉得这些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而不辞辛劳的猥琐学长似乎也是我的难兄难弟。
雨初说2010年的新生欢迎会是8月27日,我查了下日历,发现那是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
今天是礼拜一,周三开学,那欢迎会也就是这周末了。
这么重要的事,搁现在,我肯定立时掏出iPhone,打开日历APP,长按以添加事件和提醒。不过那个年月,我连手机日历这个概念都不熟悉,还是很老派地掏出了我的个人行事历(personal planner)小本本,翻到8月27日,在下面备注的空格里面郑重其事地写道:“6 p.m. WCSA新生欢迎会;地点:光辉大厦(Radiance Building)14楼公共休息室;着装要求:休闲。”
写完我还微微一笑,显然对自己做的关于于健和WCSA的初步研究很是满意。
后来我在纽约律所上班,偶尔调研做得好被老板表扬时,便会想起,我若有些调研能力,那也多半是在N多年的时光里一边研究妹子一边对付情敌的实战中硬练出来的。
得知蔓莹跟了于健,是自厕所没纸之后,宾大给我的又一个下马威,但风华正茂的少年并没有被这点小摧残搞掉。我依然很开心实现了自己的常青藤梦,依然很期待在宾大、在沃顿能够多学东西,一展身手,让世界因我而有所不同。
那时的我依旧抱定信念,认为这世上真的无难事,就算有,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奋发努力去克服。可那时的我怎会知道,宾大从此之后会继续给我一个又一个的下马威,让我抱定的这种信念一点一点地松动散去,而当我终于从宾大毕业,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世上最多的艰难困苦时,才发现,万里长征,其实连一步都没走完。我后来在纽约上班,加班到后半夜时,有时忍不住会伸手摸摸自己的发际线有没有后退。这时的我,早已明白:
生也有涯,而困难也无涯,这世上不可克服之险阻,明明比比皆是。不同时间点上的我自己,亦难免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许人岁数大了,都会屈服于现实吧。
可打心底,我难道就不想再如少年时那般狂放不羁么?也许吧,那么我讲当年自己的故事,也正是在提醒自己,我曾经也是那样一个倔强不忿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