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宁大人与你娘相识?”
“不曾,”吕梵摇摇头:“我等卑微如蝼蚁,怎么会轻易与为官的相识?”
“那是怎么回事?”楚关月奇怪了:“既不认识,又无仇无怨,为何会纠缠出这些纠葛?”
吕梵嗤笑一声道:“大人,世上若无怨无仇便相安无事,又怎会生出这么多恩怨纠葛,至死不休?”
楚关月道:“少扯些有的没的,快说。”
吕梵道:“我本姓林,是金陵栖霞山人。父亲早逝,只有一母亲拖着两个儿子世间讨生活而已。我为长子,弟弟小我两岁。我们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穷苦,却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每日都是数不完的幸福快乐。栖霞山有一寺庙,乃是名动天下的栖霞寺,每日都有慕名前来的香客,前来上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寺里香蜡因着身处位置不同,要比平常的贵上几倍,我们这些附近的山民趁着这个空子便在山道上卖香蜡卖纸钱,因为价钱便宜质地还一样,一度我们靠着这个生意还很改善了家里的衣食。可是前年你们京都来的皇帝来了一趟就完全不一样了……”
楚关月暗自算了下时间,前年皇帝是下了一趟江南,打着代天巡视的旗号,倒确实很有可能到了栖霞寺。
吕梵嘲道:“皇帝来了一趟,稻草能变金叶子,土鸡能变花凤凰。这栖霞寺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天下四大寺’之一。寺庙还是那个寺庙,佛祖菩萨还是那个佛祖菩萨,可是个个和尚也不念经了,也不敲木鱼了,个个鼻孔朝天,像是粘了孔雀毛似的。待皇帝走后,第一件事便是禁止山民卖香蜡,说什么山民们的东西都是粗制滥造,他们寺院的香蜡每日都是经过晨钟暮鼓,聆听过高僧念经的,总之一句话不许我们再卖这些东西。以前官府不管这些,可现在栖霞寺是皇帝亲封加敕的‘第一寺’,自然某种程度上也加持了皇家特权,这点要求当地官府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我们卖东西撞着了官差就会被驱赶,被殴打。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会趁着差役们不在的间隙卖着东西。就算被抓住了殴打了又怎么样?我们要吃饭,家里有家人要养,都靠着这个过活,除了这样我们别无他选……”
楚关月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出身尊贵,从小被放在金玉堆里长大,饿了有吃不完的珍馐美味,渴了有千里加急送来的贡茶。凉了有华美的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美好的图案。哪怕是摔了一跤,都会有一大堆婆子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自是不会见到,也不会想象这同一片天下会有人会冒着被打断腿的危险就为活命了换一口饭吃。
“因为山民熟悉地形,就算迎面碰上了十有八九都会拐个弯就溜走了,吕梵似是有些激愤,声音都高了一些:“于是江城县令便想了一个办法——雇佣当地青壮。这样,就算是本地的山民,也不能够轻易逃脱了……”
楚关月道:“若是如此,宁大人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啊?”
吕梵咬牙道:“是,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是宁大人雇佣的那帮人里面不少都是些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徒。他们只要抓到了人,便不管死活的殴打,也不知是谁给的权利!我的弟弟就是因此瘸了一条腿!”
魏谷虽一直极力忍耐,可此时也再也忍不住了,手直接发出轻微的爆响,道:“宁大人从未下令打人,只是说赶走了便是。而且就算是你弟弟因此断了一条腿,你就灭了宁大人家十几条人命?”
楚关月瞧着他双眼通红,攥着衣摆的手因为用力而发青,知他是极力忍耐上去暴打这厮的冲动。
楚关月心里清楚得很:虽不是宁大人下令打人,可是他却是下令要清除山道上山民的人。头头只管下令和验收成果便是,中间会经历什么就是小弟的责任了。只要最后完成了任务,用了如何手段,头子或有意或无意的便忽略了。想想,这次他出使江南便不也是如此吗?皇帝只管他有没有查出什么结果,中间遇到了什么糟心事都不会关心。
吕梵张大嘴冷笑了几下,扯得干裂的嘴唇渗出了几点血:“是啊,卑微如我们,又岂敢因为一条腿而发怒?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我们自知蚍蜉撼不了大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宁大人的这方法果然好,很快山道上就没有偷卖烛火的山民了,随着这些山民的消失,那一帮被官府雇佣的痞子也没了用处被遣了回来。那帮痞子早就习惯了呼来喝去,收受贿赂的日子,又怎么肯这么安生下去?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们官府的人撤回去了,我们打听观察了三天,的确是山道上检查的官差都没了踪影,我们便又打起了重操旧业的想法。虽被打的鼻青脸肿过,可是有一条命总要吃饭,何况我弟弟成了瘸子不能做重活,我身为兄长自当担起责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要去山道上重新卖香火,我咬咬牙也跟了过去。行至山道尽头时候却看到了痞子和官差一脸冷笑等在那里,才知道上了当。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先是被殴打了一顿,又让家里人拿着十两银子来赎人。天地良心,我弟弟被打成重伤,为了保住他的命我们家已经用尽积蓄,家徒四壁了!我娘闻讯而来,直跪在地上求饶,可那些狗官差却咬死十两银子了不放松,一文都不能少,否则就抓我去大牢。我娘就在山道尽头,去栖霞寺的必经之地苦苦哀求,官差没有松口,那些来烧香拜佛撒银子的也没有一个停下脚步。其余人都凑足了银子被释放了,而我家确实拿不出,官差以为我们故意藏着,便要马上提着我去大牢。我娘无法,痛呼一声,一头竟撞死在栖霞寺的大门前!”
说及此处,吕梵已经哽咽,他继续道:“就在这个‘第一寺’的门前,就在这个传说中神佛最灵验的地方,就在这些个整天佛祖挂在口中的和尚门前。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佛来帮助我们一把,看到了也不过是撇过头去。若是神佛有灵,怎么还会让这种惨事发生?但我不恨神佛,只恨人心。那些官差见除了人命,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便把我放了,我将娘背回去后,竟连棺材的钱都拿不出,就一卷草席掩盖了她。我弟弟听闻后,心中悲痛,旧伤复发,不到一年竟也去了。”
他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喑哑:“大人,您说我该不该恨?”
楚关月和魏谷都没有说话,脸上皆闪过不忍之色。
吕梵自嘲笑了笑:“罢了,不是亲身经历,何以言痛?”
魏谷呆立半饷,涩声道:“就是如此,你若是报仇为何要找宁大人……为何不……”
剩下的话很是不合时宜,吕梵却听懂了。
吕梵冷笑道:“大人,报仇寻人不寻刀,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若是没有宁大人,那些官差地痞又如何能在旁人面前横着走?又如何能晴空白日/逼死一条人命而逍遥法外?这一切若是没有宁大人的命令又怎么会发生?你能说宁大人就完全是无错的么?”
魏谷被堵的语塞,随即怒道:“那又如何能怪宁大人?宁大人也不过是承皇命……”
他噎住了,若是照这样一层一层责怪下去只怕是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先是瞧了瞧楚关月的脸色,而后又向后退去。
楚关月倒是毫无波澜,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吕梵:“所以你就因此杀掉了宁大人?”
吕梵痛快道:“是的!我自知报仇只能止步于此,所以就策划了这场谋杀。并且害怕宁府人把我认了出来就干脆全杀了。”
他把十几条人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好似杀的不是人,而是地里的白菜似的。
楚关月冷声道:“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吕梵大笑道:“悔改?我为何要悔改?杀了仇人雪了恨,我快活得很呐!”
楚关月望着他大笑不止,突然出声道:“那你那晚为何要推着板车?我透过窗看见了。”
笑声戛然而止,吕梵眼里闪过几丝莫名情绪,道:“大人莫不是看错了吧!我回来后便倒头睡了,哪里会推着板车大张旗鼓?定是运马桶的小刘?或是送菜回去的商贩?”
楚关月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是么?”
吕梵背着光直视他的眼睛,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