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2 / 2)
“来道喜。”
“喜从何来?”
那人不说话,他却兴致高昂,一边借酒装醉,一边胡言乱语,“裴景熙,你不是来道喜的,你跟他们一样,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看不见。”
他脾气上来,使性砸了手里的酒壶,还得寸进尺出言戏笑,“看不见,看不见好,来,我敬你一杯,整个燕都只有你看不见我这副德行。”
那人伸手去摸酒杯,却被他将手挥了开去,“你不许喝,我敬你,我喝。”
“你敬我什么。”
他没再说话了,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是大燕国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倒不是因为他立了什么功劳,只不过多亏了阿娘给的这副好相貌,西戎猃狁部落的公主羌狐,月前随父进京,闹市中擦肩一瞥,便胡搅蛮缠,非要嫁他,彼时北方诸部正结兵一处,对中原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异想天开,都希望借这一桩婚事消弭兵火,平息战乱,他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即将奉旨远行,前去迎接他的新娘,但谁都知道,这一去生死难料,到了戎狄的地盘,如花美眷,还是斧钺刀兵,恐怕就都由旁人说了算了,他倒不是怕死,只是那时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
那人摸索着夺下他的酒杯,缓缓说道,“我们和好吧。”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一去当永远不再回来,既然他的父皇,他的国家都已将他弃如敝屣,他还在乎什么江山社稷,他将在婚宴上伺机行刺敌酋,再以一个刺客的身份死在异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活了半辈子,他知道只有裴景熙是真正待他好,尽管他总是三心两意,任性妄为,惹他生气。
“好,我们和好了,你的坏处我都不与你计较了。”
男人叫他惹笑了,“合着你自己便全是好处。”
“那当然,我若不好,那蛮女能死乞白赖非要嫁我么?”
于是他们便又像从前一样好了,他胡诹笑话哄他开心,那人也一如既往地给面子,一哄就好,一听便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策马出关时无人劝酒,离开燕京后再无故人,临走时那人给了他三个锦囊,叮嘱他过了阳关再拆开来看。
当日,猃狁王亲自率军在关外列阵相迎,一轮浑圆落日下,千里红云,杀气盈天,谁都知道大战在即,此时比起迎接,示威或许才更加恰当,只有那个小丫头一身火红嫁衣,笑得天真烂漫,是实心实意想嫁他。
士可杀不可辱,他根本不想结这桩亲,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不等他借会面之机,效专诸聂政之流,孤注一掷,早已埋伏于此的大批黑衣死士却忽然从天而降。
那天,他成了燕国抗旨不遵的叛逆,蛮族毁盟背约的仇敌,裴府百年世家豢养的死士折损殆尽,他死里逃生,后知后觉打开那人给他的锦囊,第一个锦囊内有一块令牌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旦脱困,速速返京,逼宫夺位,大事可成;第二个锦囊里装着一枚调兵的虎符,虎符下面的字条上写着,封家虎啸营,挟兵符,收猛将,坐地称王;第三个锦囊里只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刻了十二个字——“西津古渡,去姓埋名,归隐江湖”。
最终,他选择了第二条路,去了封家大营,与封氏结盟,成为坐拥西北的一方诸侯,这才开始了图霸天下的道路。
私底下,他总忍不住问他,“世间男子,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偏你到现在还不肯娶亲。”
对方也总玩笑一般答他,“娶什么亲,多年前我不是已抢了一桩亲么。”
直到那人离世后的很多年,他才无意中听茂竹提起,那一年,有个痴人曾带着后半生的行囊,在西津古渡整整等了他一个月。
裴景熙有话不说的臭毛病最是惹人恼恨,明明希望他远离纷争,却又亲手为他将前两条路夯实铺稳,很多个夜深人静时分,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当年他没有被权力诱使,而是潇潇洒洒带上锦囊去了西津古渡,见到了在那里等他的人,那么,他们的一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巷口简陋的早点摊子上,一碗疙瘩汤吃得他面红眼热,熬汤的老妇人笑着给他上了一碗甜水,“早说了老太婆这油辣子火气大,快喝些茶水解解辣。”
慕容胤压根没放辣,只不过往事像壶烧喉的烈酒,每每忆起,便呛穿肺腑,灼痛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