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事俱非(2 / 2)
“大人的事,小姑娘哪懂啊。她们就和她说,她爸爸不是负心汉,他不是不要她们娘儿俩。她爸爸,男人嘛,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儿子。这也能理解。她爷爷奶奶不也是一直盼着有个孙子嘛。谁家不想生儿子、生孙子呢,你看,就他们村村会计家,有四个女儿了,不还是从别处抱了个男娃来养。‘生女儿有什么用?生了儿子至少死后能有个捧牌位的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她爷爷说的。这老头子,他自己死了有捧牌位的人还不行,这下放心了,他儿子死后也有捧牌位的人了。她们就这样说给她听。她也不说话,就‘啪啪’地掉眼泪。
她妈妈倒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脑子可清楚得很呢。她妈妈一点点地和她分析啊,自己也流了好多次产了,都不是儿子,没办法。后来她知道自己男人外面有人,不是没闹过,闹了有一年多呢。但是可能是因为有这桩事,男人觉得亏欠她,对她反而比以前更好了,钱是尽着她用,人也很少拿骄使横的了。还有,小姑娘的学费、生活费,以后还要读大学啊、研究生啊,这钱哪里来?不还得那当爸爸的出!”
“哎,对,就是要这样头头是道地说给她。当男人也不容易,这男的以后压力大着嘞。两个家庭,两个女人。”邻居叔叔说。
“那她好了吗?”
“反正不闹了。”
以上便是周泽所知道的。
后来他还知道了,小村有无比的包容性,它会用一颗博大的心胸和不带偏见的热眼接纳所有人世的情和事——那些光荣的、耻辱的,道德的、非伦理的,快乐的、哀痛的。它接纳它们,像爷爷奶奶正襟危坐、热泪盈眶地看一场老戏。它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人。最后,那带泪的、流血的种种,都不过是时间车轮下滚滚的尘埃。
然而,有一些事是周泽不知道的。
夏夏不闹了,但没有好起来。那天晚上,她带着对于这个世界无限的迷惑,离家出走了。她并不以为自己是离家出走,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恍恍惚惚,发现她身在一个自己不能理解的世界。无辜的,是有罪的,错的,是对的。她像一只被扔在垃圾桶旁边的幼猫,巴巴地望着天空,她感到一种隔绝感。
她走了很久。在热闹的,唱戏的夜里。她不知道往哪里去,最后走到了小桥下。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萤火虫,她和萤火虫说话,和流水说话。她坐在小桥下一块湿漉漉的泥地上,听桥上从人声鼎沸到露水一滴滴滴落,看烟花升上天空后一切归于宁静、货船上人家的灯光终于熄灭、萤火虫闪了一夜然后死掉。
她是自己回去的,在第二天早上。家人找了她一夜。
后来,周泽又去了她家的房子,远远望去,依然不见夏夏。其实夏夏已经住到了外婆家。
小村里的人很快就接纳了这个特别的家庭,他们对偶尔回来的年轻女人像对夏夏妈妈一样,讥诮之外更有亲近和怜惜。一切都没变,不过是一滴水滴入了宽广的河流。但是,夏夏家的戏终究没有唱起来,就像多年前她落了水,终没有到桥上摆茶食、放鞭炮一样。那一次,是大人们忙着挽回父母的婚姻而无暇顾及她,这一次,大人们本想给她办一次最好的酒宴,唱一出最长的大戏,为她庆祝,也感谢她和弥补她。但她执意不肯。
很快,周泽要开学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新奇和挑战。他即将离开这个小村,第一次,却也是永远的,去一个更高远的地方。
周泽是我们故事里的男主角。但夏夏的人生里,并没有男主角。这就是一个人的命。一个人的命就得一个人受着。即使是他,以为他是那么热爱她,千千万万遍地,在心里祝她好,可是他不能感受到,更不能参与进她的苦痛。苦难,永远是一个人的。生命,隔绝至此。
那年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落了黄叶,催白了人头。
秋风一起,多少人就得像那落叶一样,吹进土里,临了还打着旋儿。
就是在那年秋天,一个归家的假期,当周泽看到熟悉的风景里,几个不熟悉的小孩像突然冒出来的那样,快乐地玩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时间给了他一刀子。
深秋的时候,周泽的爷爷查出癌症,熬了三个月,在春天来之前走了。那之后,奶奶再没有赶过戏。两年后的一个早上,奶奶没有早起做饭。爸妈去她房里看她。人已经凉了。
爷爷奶奶都变成了小桥北头那花木掩映的农田里,一个矮土堆。和爷爷奶奶一起被埋葬的,还有故乡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