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2)
“你说什么?!”
他二人在楼上一来一去,楼下张启山和明楼已经从长沙保卫战谈到了第三战区的战略猜想。张启山原以为明楼只是个经济学家,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来这一遭纯属是艾老板从中斡旋,如此看来,明楼竟颇有些军事眼光,倒也难怪艾老板这样的人会唤明楼一声“大哥”了。
正说着,大门外突然有了些悉悉索索的开锁声,不像是钥匙,倒像什么尖锐的东西,在透锁芯。张启山警觉,兀地往门口看去,又回头看看明楼。反而明楼一脸淡然,喝着咖啡冲张启山摆摆手,还饶有兴味地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
“咔”地一声,门被透开了,人未到,声音倒先飘了进来:“大哥,你这锁得换,我是不是比上次还快了二十秒?”
明楼这才放下杯子,又笑着看了张启山一眼,朝着门口回答:“这是你阿诚哥换的锁,他已经买遍巴黎的锁芯了,小艾,你这黄埔学来的功夫,能不能别用在自家人身上?”
“那还有什么意思?”艾老板说着,从门口踱了进来。
她今日的扮相,比她的开锁技术还让张启山吃惊——这哪里还有当年杭城艾老板的样子,一席白色洋装,被烫成卷儿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法式的发髻,就连手上,都戴着蕾丝的长手套。这俨然就是生长在巴黎的法国小姐,别说是枪了,就连往日大衣裙摆上的刀片,也随着那袭艳红色的舞裙,烟消云散了。
“小……艾?”张启山不可置信。
“你现在……”明楼也吓了一跳,好在他更了解些,他问,“是姓艾,还是姓陆?”
“什么姓艾姓陆?”正说着,小副官从楼上猴下来了,明诚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烦闷的不成样子,只有小副官,若不是已经二十冒头,他早就一个猛子扎进艾老板怀里了,“我看艾姐这样打扮,好看得很,像画报里走出来的!”
艾老板心情大好,取笑小副官:“嗤……你是从哪儿看到的那些不正经的画报?莫非张启山平日里——”
话留一半,张启山喝着咖啡差点噎着。
取笑完这一对,艾老板仗着今日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撇开那几个,径直扑进明诚怀里去了。
明诚被扑了个满怀,他习惯了,也像是故意气明楼,他抬手揉着艾老板的头发,亲昵得很。
“嘤……阿诚哥……”艾老板在明诚肩上蹭了蹭,“我要把你带回杭城去!”
明楼一怔:“好端端的,怎么又要把阿诚带回杭城!”
“我之前说过的,”艾老板一到明诚跟前,就猫儿似的,蹭完一边,换一边蹭,“你再对阿诚哥动手,我就把他带回杭城去——你自己交代,还非等我说?!”
还没等明楼有反应,明诚先深吸了一口凉气,无奈得很。他被艾老板抱着,只得朝着小副官做口型:很明显吗?
小副官耸耸肩:你说呢?!
明诚简直绝望透了,今天这一个个的,都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明诚求助似地看向明楼,希望明楼能做做主,转移下话题。
明楼怎么会看不懂明诚的心思,知道这孩子脸皮薄得很,偏故意点火,顺着艾老板的话真假掺半地抱怨:“你也不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干了什么?”艾老板不乐意了,“不就是任务失败了嘛!”
“不就是?”明楼在明诚的白眼里继续数落,“一个法国华商,带着军火协议情报,都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这要是你的手下……”
“我的手下做不出这事儿,”艾老板嘲笑明楼,“狡兔三窟,也架不住天罗地网,我会部署得好好的,没有失败的可能——阿诚哥失手了,是你这个指挥官的责任,倒怪起他了!”
“我——????!”
明楼原意是数落取笑明诚,反被艾老板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间目瞪口呆,想他明家大少爷,明里暗里的狠辣名声也不是虚的,多少年了,都没人敢这么数落他,饶他平日里睚眦必报,这回还真找不到话去回。
小副官想笑,可苦于这是别人家,这要是在长沙自己家,他能取笑好一阵。
“好了,”说不过去,明楼干脆转了话题,使唤明诚,“今日就别出去吃了,在家里做饭吧,没有食材了,阿诚去买些……”
话还没说完,又被小祖宗抢了去:“还敢使唤我阿诚哥!你去!”
明楼的后半句话被塞了回去,复又看了看家里这几个,无不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咬牙切齿地朝艾老板低头:“是,大小姐!”
明楼前脚出门,小副官后脚就笑开了,就连张启山,都不住地摇头挂笑:“都说明先生是个狠角色,在自己的领域里也有一番成就,怎么今日一见到你,就被使唤成这幅样子?”
“你张大佛爷平日里还让人闻风丧胆呢,”艾老板边说话,边晃进厨房里,看他们所剩无几的食材,“在我面前,不照样笑得像个老猴子。”
“老猴子!!!!!”小副官在客厅笑得滚进沙发里。
艾老板也被他笑乐了,回头越过张启山去看他,笑骂:“你还有脸笑,你就是个小猴子!”
说着,几个人笑成一团。明诚也跟着笑了笑,他也走进厨房里,帮着把一些封存好的食材拿出来,轻声问她:“你把大哥支开,是要跟我说什么?”
艾老板闻言,放下手里的牛排,看着明诚:“你是怎么失手的?”
这一问来得直接,却不突然,这原本就是军统下来的任务,艾老板又是军统三处的副处长,明诚回起话来坦诚的很:“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用自己的太太做幌子,打扮成他的模样来晃我的眼。”
“所以,”艾老板了解明诚,“你没法对一个女人下手,就耽误了最佳狙击时间?”
“是。”
“然后呢?”艾老板问,“你没有进行二次狙杀,反而回来复命了?”
明诚点头:“已经打草惊蛇,想要在同一位置再次暗杀,就难了。我原本打算先回来向大哥复命,再行安排。”
“他还能在那儿等你杀?”艾老板抱着臂倚着灶台,说话间,皆回复了以往那个凌冽的艾老板,“我若来晚几分钟,他就已经从巴黎北站逃到柏林去了。”
明诚一怔:“那他……?”
“死了。”艾老板怎么会留活口,“我在北站,开了三十多枪。”
小副官抱着他们从波尔多运来的红酒进厨房时,恰好听到艾老板在说:“可惜,没把军统大狱那些个物什带上,我只能一枪一枪避开要害地把我要的话套出来,也亏得他是从我军统叛出去的人,不然哪儿费得了这么大劲儿。”
听到审讯,小副官抱着酒瓶,霎时回想起十五岁副官考核那年,艾老板一袭军装,坐在烙铁盆后面的那日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现在想想,还是后怕得很。
连“艾姐”都不敢叫了。
小副官怂在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抱着个红酒瓶子,扭头看了看张启山。张启山会意,心想他们大概是在厨房说正经事,招了招手把小副官唤回来,大有“非礼勿听”的意味。
这边艾老板也没再深究明诚失手的事,于她而言,目标已死,情报也已经发回军统总部,事情就了了。这原本就是军统二处的任务,她也不过是几个钟头前,接到明楼的电话,绕道过去帮忙收个尾而已。
其实她赶到北站的时候,现场差不多已经都是明楼的人,目标被控得死死的,艾老板唯一做的,就是费了三十几枚子弹,在目标咽气之前逼出了他们要的情报而已。当时,艾老板拎着枪起身,低头看着硬生生被她打成了筛子的法国华商,心下想着,若论算计,他明楼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幸好,明楼是自己人。
“听说,”艾老板说着正事,面色如常,甚至脱下了手套,洗了一颗洋葱,准备待会儿当做煎牛排时的配菜,她问明诚,“汪芙蕖给大哥来了封信?”
“是,”明诚丝毫没有打算瞒她,眼前这个,是他和明楼看着长大的小艾,她有几分本事,明诚再清楚不过,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弄不好,还平白少了个战友,如此,明诚应着,“前几日刚来,要请大哥回上海任职新政府财政司长。”
“大哥答应了?”
“还没有。”
“让他应下来。”
艾老板这话,明诚一时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应下来?应了可就是做汉奸!”
“什么汉奸不汉奸的,”艾老板闻言就笑了,“我生前不也是么?”
她说“生前”,没人能说她错。
就连拱宸桥下卖桂花糕的妇人都知道,杭城艾家,亡了。艾家的那个大小姐,几个月前,死在了初雪之前的爆炸里,那个傍晚,火烧云照遍了杭城的天。
明楼和明诚还参加过她的葬礼的,在雪飘下来的那日,有雪花落进明诚的眼里,只一瞬的功夫,就被他眼里滚烫的泪给融了。
那时的长沙,刚经历过长沙会战,张启山站在残桓之上,接到了艾老板的死讯。小副官的眼睛熬得通红,他摇着头:“她怎么可能死呢?”
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可能,三八年武汉会战那会,小副官也差点死了,一枚炸弹下来,小副官当时就听不见了,之后不到几秒,他就被炸起的土给埋没得严实,待到张启山疯了一样徒手把他挖出来,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武汉过后,小副官养了很久,有很长一段时间,军医都说,他醒不过来了。张启山不信,他留在武汉,没日没夜地陪在小副官身边,请遍了名医,甚至连偏方都试了。
可张启山怎么也没有想到,再回到长沙的时候,是一片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