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1 / 1）

我有的时候跟着甘罗去找别人玩，听他们高谈阔论。颍川多名士，荀氏，陈氏，郭氏，其中荀氏和我们走的最近，大抵是因为荀淑的缘故。甘罗和荀淑是忘年交，所谓忘年交，就是荀淑第一次遇见甘罗的时候他十三岁，甘罗七岁，现在荀淑已经死了差不多四十年了，甘罗还是七岁。陈氏关系一般，郭氏和我们不熟，原因是甘罗很看不起郭图这些人，说他们既没继承老祖宗郭躬的通达明法，也没什么远见，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今天晚上甘罗说要见位郭氏旁系的庶子。这人四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又因为是庶出，在家里很不受待见。母亲死后便在母亲的墓旁结庐守孝，家里每月给些银钱作为用度。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年，早已过了三年的丧期。

我和甘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趴在人家门外，一副偷偷摸摸偷鸡摸狗的样子。那茅庐门口看上去基本上没扫过，到处是枯枝败叶，想来趁火打劫的都不愿意抢。我从来不拘小节，一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咔嚓”几声，差点大呼:有埋伏。幸好甘罗及时堵住了我的嘴才没让我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我们两个捡着地方下脚，总算挪到了窗边，那窗子还是漏风的，想来很长时间没有修葺了。我趴不够那窗子，甘罗踮着脚往里面看。我拽着他的衣角:“怎么样？”他连忙躬身:“小点声。”

然后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少年靠在门边:“有客来此，不曾远迎。”那少年身材瘦弱，一副营养不良昼夜颠倒的样子，闭上。我果断缩在甘罗后面，打算听取他的意见。甘罗在外人面前总是拿出了上卿落落大方的风范:“在下甘罗。”那少年的眼睛睁开了些，显得很明亮:“郭嘉。”

我被甘罗牵着进去。

我在外人面前一向话不多，简称怕生。到了室内我借着烛火才看清楚，这少年原来生着双纤长的狐狸眼睛，和苏狐狸一个样，只是睁开的时候要更大更明亮些。这少年肤色却是不正常的白，绝不是白净，而是苍白。

后来我才知道，郭嘉大概和其他人不是同一个物种，他早上日出时分睡觉，心情好的时候就看看日出。他一直睡到自然醒来，这时候多半是下午。然后吃昨晚的剩饭，然后珍惜一下一天中为数不多的明亮时光，看书写字。傍晚的时候看晚霞，然后吩咐一个上夜班的小丫鬟把昨天的剩饭剩菜清理掉，买些指定的饭菜，和朋友喝酒吃饭，谈天说地。后半夜小丫鬟早就回去了，他就一个人把菜碗盖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到的时候就去他母亲坟边上坐坐，或者喝酒，直到天亮。然后又周而复始，循环一天。他从不打理院子，从不养动植物，如果没有那个小丫鬟，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小丫鬟每七天来给他打扫一次屋子，顺便把被褥拿出去晒。他没了被褥，自然睡不成觉，于是到处发疯，喝着酒胡说八道叫嚷着:“吾命休矣！”叫那小丫鬟看了笑话去。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随甘罗坐下，那小桌子上摆着三只碗三个酒杯。郭嘉收了我们面前两个酒杯:“菜如何？”那桌上一碟桂花糕半只烧鸡，甘罗盯着桂花糕我盯着烧鸡，不住点头。郭嘉道:“世人多好甜食肉食，故备。”我觉得这家伙真是自负。甘罗拿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你手抖什么?”郭嘉一下子脸色更苍白了。我碰了碰甘罗的手肘，意示他别胡说八道。郭嘉喝了口酒，往衣襟上撒了不少，也不知他到底喝没喝到。

我见旁边的桌上有铜钱，便拿了来抛着玩:“嗳，你怎么知道今天有两位客人呢?”郭嘉道:“问卜。”我看了一眼甘罗，甘罗点点头，我便接着说:“你还信这个?”郭嘉道:“不信。”我拿了枚铜钱，向上一抛，本打算接住却失了手。郭嘉一只苍白的手在那铜钱落地之前把它接住:“押正反。”他把手紧握着举到我面前，给自己斟了杯酒饮尽，行云流水，半点没有刚才的窘迫。我随口道:“正的。”甘罗道:“她猜的永远是错的。”郭嘉把手摊开:“正。”甘罗说:“千出得不错。”郭嘉看着他，有些面无表情，眼角却挑起来，像是笑了。

我们在郭嘉那儿待到第二天天明，猜钱博弈，顺便把各地英雄豪杰都骂了个遍。?郭嘉喜欢撺掇人，甘罗被他撺掇得和他喝酒，一杯下去就搞不清方向。我们两下围棋，下着下着我就把我的师门抖了个干净，顺便把甘罗苏凌骂得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这棋我们下了一个时辰，终于在我无话可说的时候郭嘉结束了这局，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小姑娘还要再练练。”我这才觉得我被这狐狸耍了，差点把棋盘掀了他一脸。

当然，郭嘉为了赔礼道歉，陪我和甘罗看了这天早上的日出，然后把昨天晚上的烧鸡包好送给我作为礼物才算平息了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愤怒。我对烧鸡不是很感兴趣，但从小丫鬟那里知道郭嘉的早餐全靠头天晚上的剩菜而且他一天只吃两顿的时候，我突然很感兴趣了。郭嘉把那烧鸡递给我，手有些抖:“我打算睡到晚上。”我凶神恶煞地抢过去:“亏你睡得着。”郭嘉笑起来，倒是我这一晚上第一次看他笑，眉眼像是墨染的一般，竟毫无病态:“小姑娘，你挺好骗的。”我把烧鸡拆开恶狠狠地咬下一块肉:“那也挺好，反正肉比话实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