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绣花翎（1 / 1）

贾诩第一次见张绣的时候，张绣还不知道。贾诩一个人坐在路边的茶棚喝茶，他撑着头，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有个年轻的将军拿着一杆长枪飞身进来：“店家！来一盘牛肉，二两小酒。”那年轻人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笑起来一股傻气，露出一排白牙来。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对面一个啃着猪蹄子的大汉粗声粗气地问：“小子！你是哪个手下的？”张绣抱拳道：“是骠骑将军张济手下的。”那汉子那眼角扫着着愣小子：“你这花拳绣腿的，也会打仗吗？”张绣挠了挠后脑勺：“原来是前辈。我才打了几年，会打仗也算不上。”那汉子大笑：“我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你身上有多少银钱？”张绣说：“还有二十七两，是家里人给我的盘缠，我要去找我叔叔。”

贾诩在旁边喝着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小子还真是傻，两下子把身家抖了个光。那大汉恶狠狠地瞪了贾诩一眼，贾诩赔笑道：“大哥，我什么都没听见。有个虫子。”那大汉便转过身去：“小子，我正好没盘缠了，不如我们两个切磋一二，你要是输了，盘缠都归我。”张绣眨眨眼睛：“我师父说不要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大汉说：“我们这是单挑，叫什么打架？”张绣点点头，解下包裹放在桌子上：“那好吧。”贾诩心中想，这孩子真是单纯啊，还没说他赢了怎么办呢。

两人到了门外，茶馆里一群人都起哄围观。那大汉持两杆手戟，气势不凡，张绣拿着一杆长枪，看上去呆呆愣愣的。大汉大喝一声，冲上去，双手一齐斩下，张绣轻轻松松地后撤一步，一杆长枪打在那大汉的腰上。他这一下在风中划出破空声，结结实实地撞在那大汉腰上，把那大汉往一边扫去。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让开，一阵唏嘘。没想到在小子看上去不怎么结实，力气却这么大，看那架势还是个练家子。

张绣打了人，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挠了挠后脑勺：“前辈，你没事吧？我师父说了让我不要在外面打架，但是……”他低着头，嘟嘟囔囔的，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众人一愣，贾诩先笑起来，众人也都大笑起来。张绣给了那大汉一半盘缠作为医疗费，又拿着他的枪，牵着他的马，上路了去。

此后贾诩稍稍一打探，便知道了当年那二愣子叫做张绣，张济的侄子，耍得一手好枪法，人送外号北地枪王。只是人有些愣，心肠却好，极为讲义气，爱憎分明，同乡的年轻人都愿意跟着他起事。他给张绣写信，是长者的语气，为他呈析利弊，排忧解难。张绣很尊敬他，因为知道他是很有名望的人。

几年后，贾诩与段煨不和。段煨在心里忌惮贾诩，贾诩也明白。这种隐隐约约的威胁，想来张绣这样的二愣子看不出。贾诩于是离开段煨，投奔张绣。张绣见他一头白发，似乎是个年纪极大的老人家。鹤发童颜，显得倒有些仙风道骨。张绣很年轻，于是对他执子孙礼。贾诩也不介意。呆多了，张绣就知道原来贾诩是那种极其没有架子的人，他叫张绣叫绣绣，听上去像个女孩子的名字。贾诩一天到晚都嚷嚷着无聊，他想找人下棋，然后在一天之内下服了军里所有会下棋的人。于是他就让人搬张胡床在校场边上，抱着棋盘晒太阳，看张绣耍枪。

建安二年，曹操南征。贾诩劝说张绣投降。张绣犹豫了很长时间：“先生，大丈夫生在人世，难道不应该干出点作为来吗？老是寄人篱下像什么话。”贾诩说：“那你觉得你打得过曹公吗？”张绣挠了挠后脑勺：“单挑我肯定打得过他。”贾诩一拍他脑袋：“谁跟你单挑！曹公的兵谋诡略，不是你能比得上的。”张绣说：“那先生也不行吗？”贾诩笑起来：“曹大小姐招天下贤士。光是二荀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了。”张绣于是抓了抓头发，不再说话。

曹操私纳邹氏。张绣跳着脚发了一箩筐的火。他发起火来像个小孩子，束手束脚又咬牙切齿。他想把曹操骂得狗血淋头，骂了几句竟发现自己词穷——实在是想不到骂人的话来。贾诩坐在旁边听着他咬牙切齿，最后终于说：“绣绣，我们反吧。出其不意，能讨到些优势。”翌年三月，曹操包围穰城。袁绍突然发难许都，曹操撤军。贾诩说：“勿追。”但张绣没听他的。他们输了。曹操亲自断后，所以他们输的很惨。贾诩说：“现在可以追了。”他们再去追，大破曹军，斩典韦，曹昂。张绣那天回来很高兴，众人传阅着典韦和曹昂的尸体，尽情嘲弄。贾诩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抱着他的棋盘良久无言。张绣坐到他身边笑得有些傻：“先生，你怎么不高兴？”贾诩说：“输了。”张绣问：“什么输了？”贾诩答：“此二人身死，曹操岂能罢休？从此两家便是不共戴天之仇。绣绣，你我二人都命不久矣。”

第二年。贾诩给荀彧写信请降，拜托他说服曹操。他给很多人写信，荀彧，荀攸，程昱，郭嘉，钟繇……有的人拒绝，有的人推脱，有的石沉大海，了无回音。他只接到两封有用的回信。荀彧给他回信，量力而为。郭嘉给他回信，字很难看，勉勉强强可以认出是：然。一个月后，荀彧回信：可降。然后张绣投降，曹操大喜，不计前嫌。

贾诩从此跟从曹操，和张绣见面，也是在宴会上。两人说的话很少。他们似乎都走上不同的路，自此再不交叠。贾诩认识了很多人，很多和他下棋的人，从此他再也不用抱着棋盘坐在一边，无所事事。张绣也认识了很多人，很多和他比武的人，从此他再也不用独自舞枪，再无敌手。张绣对他很恭敬，恭敬到让人心生厌倦。贾诩不喜欢虚伪的东西，即使他比任何人更加擅长诡诈。他无法忍受恭敬。这种恭敬其实可以换个词，叫做距离。

这世上，两个人走近，然后疏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贾诩从来不喜欢的天经地义。

建安十二年，张绣随曹操北征乌桓。病逝。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