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上）（1 / 1）

金恒春大学上的是一所教会学校，美国人校长买下京西的几处旧园林，改造成一方中西合璧十分梦幻的园地。日本人来了之后封锁了校园，学校几经周折迁往四川复校，并没有随着另几个大学一路南迁至昆明。再者，华北沦陷时，金三也早就大学毕业了。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昆明，还救了南迁学生易青雪一命，是为了他的大妹妹金纯知。

纯知是金三爷嫡亲的妹子，一母所出，另外还有一位庶母所生的小妹妹纯和。金纯知也和易青雪一样，是随校南迁的学生。在旧式家庭里，金三家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有和大伯闹分家的叛逆气质，还算是相对有那么点儿开明的氛围。他们兄妹三人读书都不错，尤其纯知，很有数理的天分。作为亲人，金三自然担心妹妹一个女大学生走这千万里的路。但他不会阻止，不愿将纯知困在这沦陷的家园里。他也知道，这是纯知自己要走完的自己的路。

兄妹分别之后，金恒春继续缩头在北平过日子。母亲早逝，父亲早几年也故去了，家中只有庶母和还在念中学的小妹妹。他原想着忍一忍日子终究过得下去，及至看到妹妹的日语课本，胡同里的小男孩们互相追逐打闹，口称着“我一哈腰你妈就得死”。而周边又颇有遗老遗少们联络上了满洲亲友蠢蠢欲动，金恒春知道，这个头是缩不下去了。

他收拾了细软，和老吴、庶母、小妹四人先是到了天津法租界，还是早来了一步的赵毓芳帮他找的房子。金恒春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找到可心的工作，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但毕竟是位昔日的王孙公子，吃吃老本，在伤春悲秋文艺志上发表几篇不疼不痒的酸文，在北平总是有闲在的日子过。这回匆匆挑起生活的大梁，不动声色如金三，也要咬一咬牙。

赵毓芳却是无论到哪儿也不肯亏待自己的，到了天津神龙见首不见尾，金恒春好长时间都没见着他，这天却忽然接到电话，赵大爷请他到劝业场天宫电影院看戏。金三固然毫无心情，但想着总要见他一面就答应了。

这天的电影是一部多年前的默声旧片，金恒春早就看过，拿的还是首映时最好的票，因为男主角正是他的中学同学金宝麟。

金宝麟比金恒春大一岁，既不是满人也不是汉人更不是蒙古人，乃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朝鲜人。他生在南朝鲜汉阳城，不满一岁时，他的国就成了彻底的日本属地。他父亲是一位铁骨的义士，在宝麟十岁时带着全家离开朝鲜来到中国，力图寻求复国之路。金宝麟也就阴差阳错，成了旧王孙金恒春的老同学。

金宝麟长了一张容长脸儿，身姿挺拔健美，面貌极为英俊。他的父兄皆习西医，也想从体质上治一治朝鲜人的“病”。而到了他这儿，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天然的浪漫情怀，热情高亢令人沸腾。他与金三等几个同学关系十分融洽，中学时便已经是校园里的文艺明星。

宝麟的父亲每天有喝两杯加牛奶的咖啡的习惯。这天喝了下午这一杯后，腹内绞痛难忍，转天人就没了。朝鲜人曾管这外洋来的苦涩液体叫“洋汤”，坊间传闻，旧韩末主高宗就是服了日本人进的洋汤后猝然离世。金宝麟不期他的父亲竟与他们的王有了相同的命运。他的大哥被女同学评价为“比金宝麟还要漂亮得多”，行事却极为沉着隐忍。十七岁的金宝麟胸中却有一团火，烧融着复仇和青春的野望。于是，他怀揣着一个银元，只身去了上海，成了电影公司的一名小学徒。

金恒春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已经是门房送来的两张戏票。金宝麟改名金捷，成了上海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他的当红大作在北平开画，金三自然要与人去捧场。无声的黑白画面里，金宝麟俊美的面庞隐没在油彩画出的浓重的明暗对比中，竟然模糊不清起来，但那明朗的笑意与潇洒的举止仍是熟悉的。

金三不禁赞叹：“宝麟演得真好啊。”

“哪里是演的，那就是他自己。”左手边那人悄声回答，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毓芳请金恒春看完这部旧电影，又邀他到劝业场的屋顶花园咖啡厅一坐，座位上却有几个人在等着了。这几人或文气或落拓，原来都是多少和大明星金捷有交情的电影人。他们在筹划一部关于北平学生走出旧式大家庭的进步电影，缺少了解古都风土人情的编剧，竟透过赵毓芳找到了金三爷。

金恒春心知赵毓芳是有意拉拔他一把，又是金宝麟的朋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散了局之后，金三爷与赵大爷久违地一起压了压马路。赵毓芳抬头看看劝业场的霓虹灯，笑道：“‘劝吾胞兴，业精于勤’，金三公子终于也要为稻粱谋了。”不等金三答话，他又低声说：“三儿，我看这里终非久留之地，你拖家带口的，还是早日往南边走吧。”

金恒春听进了他的话，不久开始正式参与电影公司的工作，带着家人到了上海。上海沦陷后，又承金宝麟的帮助，一家人避至香港。也就是这时，他收到了大妹妹纯知在昆明失踪的消息。

金纯知是在一个大白天在昆明的大马路上消失的。这一天是星期天，尽管是在动荡中，年轻的学生们也可以在片刻的和平里，恢复他们的天性与活力。纯知和几个女同学先是去茶馆喝茶，本来已经要一起回学校了，她忽然想到来的路上看见过一家卖本地刺绣的小铺面。于是她就让同学们先走，她自己逛一逛再回去。她们这一阵子在这里也熟悉了，大家都不以为意。没想到当天到了夜里，金纯知也没有回到学校。多方寻找，一个大活人竟似凭空蒸发了一样。

消息从昆明送到北平，在战火中从北平一路转到天津、上海，送到在香港的金恒春手里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当即动身前往云南，没找到妹妹，却偶然救了易青雪一命。

倒塌的铺面门板砸中了金恒春的后脑，外伤不大，眼睛却看不见了。空袭下的昆明，没有做开颅手术的条件，金三觉悟不高，却也不肯多耗费战时的医疗资源。易青雪怀了极深的感恩和内疚，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个月。待到能走能动，金恒春便想回香港，谁知却传来了香港沦陷的噩耗。

天地之大，金恒春所拥有的，只剩下妹妹留下的一只书箱和一只衣箱。他本是个无意于天下大事的闲人，年少时入过深埋的情网，自觉拥有过足够的富足、足够的幻想、足够的绮丽、足够的自由。他的旧府邸、他的新剧本、他二哥哥的鸽子，都是这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事。他是前朝的王孙，扛不起这新朝代的枪杆；他只是个自给自足的小民，妄想不回头，就不会被身后袭来的洪水吞没。

可是他不能相信，1936年深冬的前门火车站，站台上的一握手，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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