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平安夜（1 / 2）

刚吃过冬至的饺子，就要过圣诞节了。

李梵霓小姐迎来了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

虽然不是基督徒，但她一直上的都是教会女子学校，每年平安夜的圣诞舞会是例行的大事件。又因为小时候病休过两年，马上要二十岁的密斯李，终于要度过她中学时代最后一次的平安夜了。

提前大半年，梵霓就做好了舞会要穿的礼服——银色的睡袍式连衣裙长及小腿，肩头和裙摆都是长而直的细流苏，配上银色高跟鞋和雪白的长手套，外加一只与裙子同样料子的手包，一对硕大崭新的南珠耳环——这也是父亲的一位南洋富豪好友，早早预备下的给大小姐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谁知这一年终究是兵荒马乱变了天。张大帅离开北京之后，六月里就出了皇姑屯的事。那边南京政府统辖全国，李次长这位半大不小的北洋官僚，此时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

不过他自己倒是是想得开的，下野之后，已经遣散了家中的丫鬟老妈子、厨师汽车夫，打算来年梵霓中学毕业去上海读大学，全家也搬到上海去，做个逍遥员外便是。只有小公子梵云说什么也不肯转学去上海，说要在这边念完中学，最好念完大学，他一个人没问题。

有问题没问题的，就由他去吧。

年末年时，本是往常宾客盈门的时候，如今李家的门庭却格外冷清。好在一家人还都在一起。前李次长和太太不想亏待了女儿，所以对梵霓的舞会依旧是全力支持，勉力做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密斯李也还是个不知愁的年纪。为了显得身段更窈窕，提前一星期，连最爱的奶油蛋糕也放弃了，甚至冬至夜也不肯多吃一个饺子。

“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的。”梵云虽然还不满十七岁，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对民俗掌故头头是道起来。

梵霓斜了他一眼：“饺子和耳朵？因为长得像？你这是什么以形补形的歪理。”

梵云摇摇头：“这可不是歪理。相传汉时张仲景见百姓天寒冻坏了耳朵，就在冬至时用羊肉做了耳朵样子的‘娇耳’分发，食之身体发热流汗，冻耳朵的毛病就好了。这‘娇耳’自此也流传民间，慢慢演化成了今天的饺子。”

梵霓刚勉为其难咽下了母亲夹过来的一个饺子，听了笑道：“说你胖你就喘，还用起典故来了。不用问，这是那位金三爷教你的吧？”

李太太干脆又给女儿添了整整一碗饺子，这时也加入了谈话：“是有这么个故事呢，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也不容易。”

梵云点点头：“他就是懂得很多有意思的事儿。”

前李次长也笑道：“他懂得这些也不奇怪。那位金三公子看着一个小小的文明人儿，往前倒推几十年，也算是个‘天潢贵胄’，祖上甚至是前清的亲王呢。”

李太太又想了想：“是了，我听说他大伯家里有位老太太，成天不干别的，专记着大大小小的节庆，和大家族里每个人的生日，也能忙够一整年呢。他年纪这样小，懂这些也算家学渊源吧。”

“那倒是我小瞧他了。对了——”梵霓拍了一拍正开始神游的梵云，“说回正题，今年我们学校的舞会，好多人都不能来了，男伴尤其少。不如你带金恒春……啊对了，还有你们几位要好的男同学都一起来，好不好？”

梵云乐了：“这没倒什么问题。不过，如果你们的女同学想邀请的是金宝麟，恐怕可就难办了。他父亲去世后， 便一个人离家出走了，没再来上学。都说他是去了上海。”

梵霓噗嗤一笑：“你太小看这位宝麟同学有名的程度了。他的事，还有谁不知道呢？都说他长得那样漂亮，过不了多久，肯定会成电影明星的。这样的人物我们

也不指望了，就请李公子、金三公子，还有各位嘉宾，后天晚上八点半光临敝校，记得准时哦。”

梵霓就读的崇恩女中位于内城中心，也是由前朝官员的府邸改建而成，占地颇广，分别在两条胡同开门。校园一分为二，作男中和女中。平安夜这天，李家人早早吃了晚饭，窗外已经零星飘起了雪花。梵霓换上了她的银色流苏裙，又加了一件葵绿色倒大袖内衬狐狸毛的袄子。学校离家有点距离，现在既没有了私人轿车，就打算叫辆人力车去。李太太嫌她还是穿得单薄了，又拿了一件美人氅来要她披上。

梵云却道：“不用这样麻烦，一会儿有汽车来接。”

梵霓正将信将疑间，就听到李公馆外遥遥地响了两声汽车喇叭。他们家是个西式的庭院格局，大门口是铁艺的栅栏，前庭不见树木。此时从正馆的一层落地窗户望出去，隐约看得到门口的情形。只见一辆汽车前，立着个身材高挑，形容风流的青年，朝屋里的人挥了挥手。

梵云见了，也开心地回了个招呼，一边扭头对梵霓说：“好啦，咱们走吧。”

梵霓有些不能置信：“还真有你的，金恒春还会开车？”

梵云笑道：“看仔细了，那可不是他，是他们家毓芳哥哥，啊不，叔叔。”

两人说着，告别了父母，在门前和赵毓芳碰了头。车是一辆簇新的福特轿车，人是一位锦绣灿烂的王孙公子。金恒春也从车里钻出来，站在毓芳旁边，到底还是一副尚未长成的青涩模样。

梵霓不由得在梵云耳边揶揄道：“远看着像，近前一看，可被比下去啦。”

梵云还来不及反驳，后座车窗就被摇下来，探出一个小小的粉红脸蛋来。

“姐姐好！”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地向梵霓打招呼，然后由衷赞叹，“姐姐真好看！”

梵霓顿时心花怒放，隔着车窗就要捏小女孩的脸蛋。

“密斯李，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一张讨喜的少年面孔艰难挣扎着从小女孩身后探出来，正是春云二人的同班同学苏翀。他身量本就不高，又抱着一个四五岁挺大的娃娃，整个人都淹没在了娃娃的背后。

梵云看了又笑：“这么宝贝你们妞妞，捏一下都不行。”

苏翀赧然一笑，也不回答，只把孩子往怀里又抱了抱。按照梵霓的评价，这又是恒春梵云班上的一位“奇男子”——明明自己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生得伶俐乖巧，偏偏却与生俱来一身爆棚的父爱。小猫小狗、花花草草，到了他手里都能长得都比别人家大些，对自己这个小妹妹更是比眼珠子还爱惜，凡事亲力亲为，养得粉嫩茁壮。

打了招呼，梵霓和梵云也上了车，和苏翀兄妹挤在了后座，金恒春上了前座，满满当当一车人往崇恩女中驶去。（作者注：抱孩子坐车是错误而危险的！儿童乘车无论何时都要用安全带、儿童座椅、摇篮等安全措施，但是1928年没这条件请忽略）。

梵云这才问：“怎么带妞妞来了？”

没等苏翀回答，怀抱里的娃娃已经抢答了：“四哥哥说圣诞晚会有漂亮姐姐唱歌，还要跳舞，妞妞也想看！”

“是呀。”苏翀把孩子在手上颠了颠，“我们妞妞也想看。”

梵霓终于还是摸上了妞妞的小脸蛋：“好好，妞妞将来也上崇恩，每年就都会有舞会，都能唱歌跳舞了。”

不多久，车到了崇恩女中门口，往常夜间关闭的大门这时也敞开着，亮着两串电灯，指引着谈笑无忌的少年男女。还没有到礼堂，已经在路上遇到不少同学，众人便一路热热闹闹地往里走去。

崇恩女中的礼堂是一座英国乡村式的小礼拜堂，并不如何轩敞气派。

这时做了圣诞的装饰，外饰彩绦，内有明烛，自是一番肃穆温馨。

见进门处悬挂了一只榭寄生做的花环，梵霓便问金恒春：“金三公子，梵云说你最是博闻广识，可知道榭寄生的典故？”

金三对西方风物不甚了解，只得摇头。

梵云听到了，脸上一红，连忙推了推自己的姐姐：“好了，外边凉，赶紧进屋吧。”

金恒春依旧有点不明所以，云霓二人进了礼堂，他还愣在外面。此时梵云正回头看他，两人门里门外，隔着榭寄生，遥相对视，一时谁也没说话。

旁边的赵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啦，二位，有什么体己话，咱们进去说行不行？”

稍早时候，礼堂里已经先做过了圣乐崇拜。崇恩办学态度开阔，这圣诞舞会多年来也是为了照顾不信基督的学生，只为同乐，兼庆祝新年。此时，礼拜用的长条凳都已被收在一旁，只用小圆桌圈出一个空场。每张小桌上都铺了白色的蕾丝台布，放上一些糖果糕点，还有一只装在高脚杯里的白色洋烛。主舞台侧有一株不大的圣诞树，被彩灯彩球彩带装饰得光灿非常，旁边更设了一个小吧台。

“fiona!”正在台前指挥着忙前忙后的女孩看到梵霓，立刻热情地唤着，走过来抱着梵霓行了一个贴面礼。

金恒春悄悄对梵云耳语道：“原来梵霓姐姐的英文名是fiona。”

梵云耸耸肩：“不然呢，你以为真的叫funny么？”

“cathere，今天好漂亮！”梵霓揽着女孩，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她纤细的身材，裹在一件浅黄色的大袖袄里，配了黑色的长裙和方根皮鞋，更显得修长窈窕；留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和时下最流行的小刘海，尤其青春妩媚，不可方物。

梵霓挽了她臂膀，向众人介绍道：“各位，这位可是我们崇恩第一号的明星人物，cathere，应缃应小姐。”又向应缃一一介绍众人：“这是我弟弟梵云，你见过的，还有梵云的同学金恒春、苏翀，这是妞妞，这位是赵毓芳赵先生。”

这应小姐丝毫不扭捏，落落大方地与各人握手问好，连妞妞也是牵了小手摇了两下，引得妞妞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只看着她。

这时又有人来找应缃，她道个过便翩然而去。几人找了张离圣诞树最近的小桌子坐下开始闲聊，唯有苏翀和妞妞一起望着应缃的身影回不过神。

八点半一过，舞会准时开始。圣诞树上通电的小彩灯一闪一闪，顶上是一颗银色的星。因时局动荡，这一年参加舞会的人并不多，可一旦灯光暗下来，在摇曳的烛火星光里，冬夜才有的浪漫温柔依旧感染了在座的每个年轻人。

虽然没有宗教仪式，舞会开场还是请了学校的诗班来上台唱歌。女孩们穿了白袍，先是唱了silent night和jgle bells两首英文歌。唱到第二首时还手摇铃铛应景，听得台下欢笑四起，连妞妞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热闹的气氛里，第三首却是一首中文填词作，乃是众人耳熟能详的，当年李叔同赠友许幻园离沪赴京时的那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赵毓芳听了不由疑道：“大过节的，怎么唱这个。”

“这是为要毕业的人——”梵霓坐在他身旁，用手一指自己，“喏，比如我，唱的呀。”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少女的声音轻柔缱绻，使得悲歌亦无悲意。一曲既罢，众人喝彩连连。

应缃是今日司仪，走上台来，请要毕业的同学，先跳第

一支舞。

梵云自然是早有准备，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燕尾礼服，此时走到梵霓面前，躬身邀请。

跳这支舞的人不多，却因人人隆重打扮，也花团锦簇地好看。其中又数梵霓最为夺目。只见她身姿曼妙，宛若银蝶，与梵云随着留声机里的华尔兹乐声，翩跹来去。

众人凝望场内，各自看得入神，有人是看梵霓明媚如芙蓉照水，有人看的却是梵云轻盈似雪花拂面。

妞妞也不禁赞叹道：“好看，真好看。”

毓芳逗弄她：“谁好看？”

妞妞想了想：“都好看。姐姐像个小绢人儿，哥哥是个小雪人儿。”

童言童语逗得几人哈哈大笑。今年的舞会流程十分简单，第一支舞跳完，便进入了自由寻找舞伴的时间。看着众人纷纷入场，赵大爷也跃跃欲试。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衣架子一般的身材，容貌俊俏神采飞扬，早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却浑然没有在意，径直走过去向梵霓伸出了手。梵云笑着看姐姐将手搭在他手上，刚要去招呼场边的金恒春，转身就被梵霓另一位要好的同学拉去做了舞伴。

苏翀一边剥糖给妞妞吃一边问：“恒春儿，你怎么不上啊。”

“我？”金恒春托腮看着场内一对对穿花拂柳，“跳不好就不丢这个人了。”

两人一娃又壁上观了几支舞，眼看着换曲子换跳法，那三人也不断换舞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金恒春去小吧台要了两杯香槟，苏翀却不喝，他就一个人全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