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现尽峥嵘(1 / 2)
◇教民
晋国南部西起潼津,东到崤山绵延两三百里称为桃林之塞。其地势险要,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人在其中如在函中,自周幽王时犬戎攻破镐京以来就一直是外戎争夺和占据之地,鲜少有华夏之民出入其中。晋惠公时期,秦晋爆发韩原之战,晋国战败後被迫与秦国签署屈辱性的条约,其中就包括接纳被秦人驱赶的诸戎。惠公将诸戎打发安置在桃林塞里。没想到接受晋侯册命的诸戎真就以此为家,稳定了那里的局势。
然而戎族与周邦各国语言不通,自然遭受不少的鄙夷和冷落。加入晋国後,经过几代人向晋人学习之後,情况才有所改变。在诸戎酋长姜戎氏驹支的治理之下,诸戎在桃林塞的瑕、桑田二邑里,兴建庠序,教化族人习我华夏文风。很多华夏文人被聘请过去教学,其中包括一位教《诗经》的年轻女子,那是驹支的义女,名叫辰风。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学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辰风容貌清丽,手持书简,透过窗户看见有人过来,便让学生们自习,自己出门招呼。来人是戎子驹支,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两人站在一起,从衣着打扮上就见华夷之分。
辰风问道:“义父,您来有什么吩咐吗?”
驹支道:“辰风,你来此教学多久了?说说看有什么感想。”
辰风领命,道:“有一年多了。族人毕竟习惯渔猎,喜欢亲近自然,对于学习我周人诗歌的兴趣,不甚浓烈。”
驹支展露笑颜,说道:“那可真辛苦你了。我知族人在这深山中,一辈子与狐狸豺狼打交道,与外面的世界相隔绝,学习文字语言对他们来说相对吃力。学子当中若有不认真学习的,你尽管处罚他们。我是诸戎酋长,要决定好戎族的未来。晋侯愿意收留我们,我们真心愿意归化,再难也愿意付出努力。”
辰风嫣然一笑,“义父让族人学习文字,重拾祖辈习俗,是功在後代的好事。辰风能帮上忙的,乐意尽自己的这份力来帮。凡事先难後易,义父不必忧心。骊戎、狐氏大戎原先都是外族,一样能在晋国生根完全融入晋国,只要花些时日,族人也能同他们一样。”
第六章:初现尽峥嵘
盟誓前一天,栾盈站在晋军队伍前列,终于看清楚齐国过来参与会盟的国弱、崔杼两位卿。齐国不愧是大国,所用的仪仗规格也仅次于晋国,高出宋、郑等国不少。
为了明天的盟会做准备,作为盟主的晋国开始大打出手,士匄大声宣告:“吴国大夫上前听命。吴国这回趁楚国丧事期间攻打楚国,这是罔顾道义的行为。本次会盟没有你们的一席之地,着尔等速速离去,回去好好反省过错。去吧!”
吴国大夫欲要争辩,“这,范卿,请听我等解释。”
士匄驳道:“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晋国控制场地秩序的卫兵将几名吴国大夫轰出场地,吴国军队也随之退场,浩荡成行。
崔杼与国弱相觑。崔杼低语道:“晋国这次是来真的,居然拿吴国开刀,厉害。”
士匄的清场行动还在继续进行。一队卫兵押来以莒国公子务娄为首的莒国来使,另一队将一众过来参加盟会的戎人领到台上,等候士匄发落。
栾盈在靠前的位置特别留意这些被赶上台的戎族人,只见他们个个骨骼粗壮,穿着布衣夹狐裘、豹皮,身高与体格都大于常人,他们的面颊显得较为方正,鼻子、眉毛、眼睛倒是与华族无异。栾盈心想,原来蛮戎是长这样子的。
士匄指控莒国,道:“莒国人来参与我方会盟,却暗中派人往桑隧沟通楚国。你们派出去的人已经被我方截获。公子务娄你不说点什么吗?”
莒国人本意不得罪晋国、楚国不管哪一方,没想到他们两头讨好的做法,被一直盯着他们找把柄的鲁国人给揪住。士匄提前获得季孙夙提供的情报,顺着情报将莒国人抓个现行。现在当众公开问罪,莒人无从抵赖。
而被推上台面的戎人,正是他们晋国自己治下的姜戎。姜戎居住在桃林之塞,为晋国戍卫南部边境近八十年。这次由他们的首领驹支带领,不远千里赶过来参与联盟,为晋国助威,不想过来竟遭遇这般屈辱对待。驹支不服问道:“我们是来参与会盟,为何如此对我族人?”
士匄稳步上前对其答话:“来,姜戎氏。你们族人原本居住在瓜州,当年你祖父吾离遭秦人驱赶,身被蓑衣,头戴荆棘来归附我惠公。惠公有着不算丰厚的土地,却依然愿意同你们分享。这次会盟原本没有邀请到你们,你们却过来破坏。诸侯有人指控你们这次出现与是与秦人勾结,想暗中给秦人传递消息,又说耻于与戎族同盟共誓,他们侍奉寡君的态度会变得这么不恭敬,都是因为你。明天早上的盟会你就不要来参加了。你要是非要来的话,就将逮捕你,听到没?”
驹支回答说:“究竟是何人诬告我,敢否与我当面对质?当年秦国人仗着他们人多,贪求土地,不断驱赶各部落的戎族。是惠公大恩大德收留我们,给了我们南部边境的土地赖以生存。我族人披荆斩棘、驱逐豺狼虎豹,才在桃林扎稳脚跟,发誓成为晋国永不叛离的臣子,自始至终不存在有二心。崤山之战时,秦军偷越我国南境想要攻打郑国,当时晋郑两国都有国丧,举国哀悼。等襄公获知秦军举动後,命令我族人在崤山道路设下埋伏。襄公穿上丧服亲临战场,指挥军队在前头迎击,姜戎就在後头抵御,让秦军最终有来无回。就好像是在捕鹿,晋人抓住了它的角,戎人抱住了它的腿,我们合力将它摔倒。晋国每遇战事,但凡有征用到诸戎的地方,我们何曾退却?现在国卿手下的大夫恐怕确实有过失,导致诸侯心意不一,但怎么能归咎于我们呢?诸戎衣食与华夏不同,语言又不通,我们能造什么谣?明天不让我们来,我们便不来,对我们而言,有什么损失呢?”
士匄心里很清楚,因为诸侯之卿会盟联吴突然改成密谋伐秦,姜戎与秦人毗邻,恰巧这时候出现,因而受到诸侯之卿的猜忌。所谓的指控根本就无从对质。因被驹支说得有些动摇,迟疑了会,没有立即答复他的请求。
驹支见状,便向士匄拱手告辞,转身离去。走时,边走边赋:
“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毋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这场在正式盟会之前的聚会,当是联谊会,各国卿大夫藉此可以相互认识,联络感情。
邢蒯见到叔老,上前问候道:“子叔子,别来无恙!”
叔老作揖回道:“邢大夫,当年之恩,我铭记在心,今日有幸再见,不胜欣喜。等盟会结束了,我想请邢大夫与我共饮一杯,未知可否赏光。”
邢蒯是个直性子,回道:“不必了,我只想知悉故主近来可还安好?”
叔老明白,“姑母她一切安好!”
邢蒯此行心愿闻之已了,简短地答了叔老一句“多谢!”邢蒯就告辞走开了,
下午会晤中场,士匄、士鞅、栾盈将回到晋军行营换上厚衣,参加傍晚宴会。
回军营路上,栾盈问向外公和舅舅:“戎人还有姜姓?”
士匄回答:“姜戎是唐虞时代的四岳的後代,与我诸夏先祖自古相邻,累世通婚。後来他们西迁与犬戎杂居,逐渐堕落,丧失了中原语言。最後落得遭到秦国驱逐的下场。当年惠公仁义,出面收留了他们,将他们安置于我国南部的桃林要塞,南瑕邑是他们的居城。所幸那之後,他们也算安守本分。”
栾盈道:“既然真如戎子驹支所说,我们晋人是他们的恩人,反而秦人是他们的仇人。那么说他们背叛晋国而与秦人密谋,便怎么也说不通了。散步这种谣言的人,他们是何居心?”
士鞅说道:“有人对他们提出这样的指控,空穴来风,必出有因。纵然我们有可能冤枉他,而今天众目睽睽,已经令他遭受到莫大屈辱,难保他不心怀怨懑,回去就掀起反叛。要我说不如索性将姜戎一举铲除,把瑕邑交给一个我们放心的氏家看守。”
栾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我们未调查清楚便拘押他,原就是我们不对,现在明知道做错了,还要错上加错,诛灭他的族人。舅舅您的心肠难道是石头做的吗?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公道可言了。”
士鞅恼羞成怒:“伯益,你就这么跟舅舅说话的吗?”
士匄喝斥他俩,“你们俩别吵了,都给我住口。眼下传言不知是否可信。伯益,其实当年惠公接纳姜戎,情况比你想的复杂,可以说并非出自真心。韩原之战,我国战败,惠公才被迫许诸戎东迁入我国境内。所以说这算恩情,倒也也谈不上。看来事已至此,杀他们是最最把稳的做法了。”
栾盈颇感无奈,因而激动道:“外公,怎么连您也是非不分了呢?‘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难道您认为一个藏奸之人,会成天把《青蝇》的诗句挂在嘴边?构陷我们朋友的人,让我们杀自己的盟友,让天下诸侯耻笑我们的行为,从而背弃我们晋国。这不正是我们仇敌想要看到的结果。试问这般作为之後,谁还敢跟我们晋国结盟友善?”
士匄想了一会,恍然惊醒,拍手称道:“伯益啊,难得你年纪轻轻,考虑到这么多。你说得对,是外公老糊涂了。我们要想好该怎么了结此事,如何跟姜戎赔礼道歉。免得这件事闹大,让他们在我南境滋生事端。”
士鞅听不下去了,负气说道:“错便错了,难道堂堂晋国的亚卿还要屈尊纡贵去向戎族的首领请罪,也不怕别人笑话。”
“舅舅,不是外甥不尊重你。也请你拿出身为长辈该有的风范。盈今年已经长大成人,不想听到您这样子的教诲。”栾盈说出心里话来劝诫舅舅。
士匄再次斥责士鞅道:“伯皮,你要是不想听,大可以滚一边去。自己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晚上燕乐你也不要参加了。不要以後做事,还要你的外甥来教你该怎么做。”
傍晚,栾盈拿士匄亲笔道歉书简前往姜戎人露宿的营地,只见戎人纷纷打包物件,驱动马匹,似乎要连夜动身回国。栾盈带三名随从进到其中,而戎人也不迎接或是盘问,都自顾手头忙碌,倒让栾盈觉得见怪不怪。于是四人稳步向前,来到营地中央,栾盈想先见到驹支再陈清来意。戎营之中,唯有一女子,衣着妆扮不像是戎族中人,在壮实的戎族男子中,显得格外清逸脱俗,一下子引得栾盈注意。女子也细细查看朝她走过来的栾盈一行。
“在下栾盈,受晋国亚卿差遣,求见戎子,这位姐姐也是姜戎族人?”栾盈上前施礼问道。
女子道:“算是吧!我叫辰风,桐乡人,姜戎族长乃我义父。你是栾武子的孙子?”
栾盈惊奇道:“姐姐知我祖父?”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姐姐大不了自己几岁,她怎么可能跟祖父是认识的。
辰风看了看他,似乎看得见他内心的波澜,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吧!”
驹支正在等候族众整好物资启程,自己靠在一棵苦楝树下休息。
“阿武,你们在这等候。”栾盈吩咐属下。
“在下栾盈,中军佐遣我过来,叮嘱我亲手将他所写书信交予戎子,附言为今日之事向您致歉。”栾盈说明来意。
驹支打量他一番,“小子,你是今日会上的小孩,我记得。你是栾氏的人,和范氏是什么关系?”
栾盈回他,“栾书是我祖父,范匄是我外公。”说着将书简双手奉上。
驹支接过书简,道:“你祖父称得上是位正人君子。想必你也不会差。”
书简上说:“诸侯之所疾者,秦与楚之盟也。子今非请自来,从西而至,诸侯怀疑你为秦人奸细,老夫糊涂顺从诸侯建议,阻你戎族参与会盟,是老夫的错。还望戎子能不计较今日之事,仍然明晨准时赴盟。”
驹支看罢,合上书简,“这是什么意思?你外公又想留我参加会盟?”
栾盈答道:“正是。亚卿回去後自省,这时正与齐鲁等国议论明日章程,抽不了身,于是遣我过来传讯。还望戎子不计嫌隙,明日准时赴会。”
驹支哼笑一声,“哼,有何抽不开身,不就是在宴会。告诉你外公,明日我会准时赴会。辰风你吩咐他们不用收拾行李了,再有去拿点酒来。小子,你不参加宴会,跑我这来,喝酒吗?”
栾盈回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辰风提酒过来,驹支招呼栾盈随从也过来同饮,备上下酒菜,几名戎族男子陪客,一群人围坐在树下饮食起来。
栾盈接过辰风递来的酒碗,朝碗里面浅浅抿了一口,那酒辛中带涩,实在难以下咽。戎族人酿酒,确实不好喝。栾盈在意辰风看着,害起羞来。
“怎么,不好喝是吧?”驹支看见栾盈强忍将酒吞下肚,哈哈大笑起来。
栾盈苦笑:“还真别有一般滋味。”
谈笑当中,驹支忽严肃起来问道:“小子,你外公都不信我,你是如何知我是遭诬陷的?”所有人都好奇栾盈为什么专程来这里。
栾盈答:“我跟外公只说了一句,‘将《青蝇》诗句说在嘴边的人,不会是心怀奸计的人’,外公知错後就派我过来了。”
驹支大为感动,鼓舞族人道:“你们听听,这就是你们常说读了没用的诗句,在关键时候却是它拯救了我们。”
栾盈方才没跟戎族其他人说过话,此时吃惊,问:“怎么你们都会说我们的话吗?”
驹支笑道:“这次我专挑族里会说几句正话的跟过来。不过不需要过多久,我族人都将会说会写,不是只会说些鸟语的蛮戎。辰风与好几位晋人师傅在瑕邑里执教,教我族子弟晋字语言。辰风,这次我能够脱身,全靠你教我的东西,我真欣慰有你这样的好女儿。小子,你也是,这次我要好好谢谢你!”
驹支豁达,栾盈听了,心情舒畅,回了一句:“多谢款待!”
此时天已黑,姜戎营地星星点点火光,对应盟誓台那边火光明亮的景象,对面的喧嚣隐隐约约传来。辰风侍酒,微笑着站在一旁,她不在树荫下,月光洒在她身上,皎洁而美好,这景象深深映进栾盈的心里。
次日早晨,诸国卿大夫集会。栾盈还是像前两次一样随在外公身後来到会场,站也站在台下最前排。驹支带领一小撮戎人站在晋军队伍最後一列,彰显其归属,他们往右是齐国的人,不见辰风,栾盈心中小小遗憾。毕竟这是男人出席的场合,女儿家哪会过来,栾盈暗骂自己蠢。
开始之前,莒国的将士齐向士匄下跪,开口请求道:“求晋国上卿,放了我国公子和大夫。蛇无头不行,莒国来参与盟会,没了他们将什么也做不了!诸侯会盟,莒国从未缺席。今日若少了莒国,我军将士将无脸回国见我国君。求范卿开恩!”
难题就摆在面前,士匄想要考考自己外孙,低声问他,“伯益,你看这事应该怎么处理?”
栾盈回答道:“孙儿觉得,莒国能来参加会盟,我们还是不为难他们好。且这些年,鲁国与莒国也起了不少战事,我们不能偏听偏信鲁国的一面之词。”
士匄大声答复莒国将士道:“你国公子犯了错事,我拘捕他和你国大夫理所应当。要不是看在你国人不远千里来此集会,早将他们以罪论处了,安敢多言?”
鲁国叔老,是作为季孙夙的副手身份参与过来,他要向士匄进言,先须向季孙夙请示。季孙夙点点头,叔老走出行列,恭恭敬敬向士匄行礼,说道:“禀告范卿,莒国公子做了错事而被我们所逮,如今公子务娄也已经被关押一夜,这次是给他的教训,量莒国也不敢造次。这次会盟事大,需要各国鼎力相助,不如放了公子务娄,莒国的军队有同我们一样的心意才会过来会盟,怎可辜负。”
士匄同意叔老提的建议,诸侯一致决定伐秦,莒国既然来都来了,怎么好放他们回去,不让他们出份力呢!
士匄于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说道:“得理饶人,此乃君子之风。声伯如此,其子也是如此。鲁国人才辈出,好啊!今年鲁国的贡赋,我们只收一半,希望列国诸卿也都能提出好的谏言。传令下去马上释放公子务娄,为他们沐浴更衣,让他们过来会盟。”这样鲁国与莒国的争执暂告一段落。鲁国人听到贡赋减少十分振奋。至于莒国人嘛,他们的公子能够安然无恙,莒国没完全被中原诸侯排斥就是最好的恩赐了。
在盟誓开始之前,驹支亲身走到士匄面前,拱手拜道:“多谢亚卿,体恤我等远来不易,准我赴盟。也多谢你,栾氏的小宗主。”
士鞅就站在栾盈左边,对栾盈说道,“看来你的努力还是值得的!”
之後的仪式,士匄、国弱、子蟜、华阅、季孙夙、甯殖、公子务娄,以及曹、邾、滕、薛、杞、小邾的卿,一齐走上盟誓台,歃血的时候就是依这个次序进行。所达成的盟约便是诸侯之卿率领军队,西向攻打秦国,不许违约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