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舱(1 / 2)
李怛脑海里骤然闪过白日藤汝说过的那句话。
“恐怕人还没到波斯,便郁郁而亡了吧。”她说这话时神色晦暗。
海上航行本就磨炼人的意志,更何况于藤汝而言,这趟航程的终点委实有些凄凉,李怛害怕她自寻短见,立刻飞身跃下瞭望台,像是一只轻灵的海鸥一般顺着瞭望台和桅杆之间的缆绳,瞬息之间,便滑落到了甲板之上。
此刻立在船首高台上的藤汝扬起头颅,对着大海与周天星宿伸出了她的一只手。
她的手指纤长分明,拇指食指正交在空中画了两道圆弧,紧接着她摊开了整个手掌,似乎是要抓下天空悬挂的星子一般在虚空中一捞。
“公主殿下,高台危险,你在上头做什么?”李怛连忙出声。
藤汝转身,见李怛站在高台下头,表情倒是毫无意外,和善地同他寒暄:“提督大人还不休息么?”
李怛蹙眉:“公主殿下也未安置。”
藤汝抬手笼着被风吹散的发辫,一双眸子沉静地望着李怛:“睡不着。”
夜已深,甲板上的船员都已经撤去了,只余下悬挂在桅杆上的夜航灯静静燃烧着。下层舱室里夜班摇橹的船员动作迟滞,两侧二十四条长桨摇动的节奏拖沓出一首催眠曲。
藤汝的背后是前方舰队先行船主桅杆上的航灯和漫天星辰,她盈盈立在深蓝色夜空背景之下,垂首看着李怛,叫李怛一时有些发怔——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起来。
但很快李怛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垂眸掩饰:“高台湿滑,夜里海风又大,实在是太过危险。公主以后还是别一个人来船首为妙。”
“是时刻担心我会失足滑下福船,落入水中么?”藤汝的声音揉在风声浪声之中,带着说不出的撩拨。
李怛觉得自己心像是一把马头琴似的,有根弦被重重拨弄了一下,复又被藤汝用一双素手按住了震颤。他好容易稳定下自己的心绪,用平和的语气回答:“想公主大约不通水性,也不习惯旁人随侍,若是不慎落水,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能难将人捞回,所以有些提心吊胆。”
藤汝缓缓步下高台:“劳烦提督记挂了。”
李怛微微侧过身来避免和她的目光直接接触,垂着头:“公主还是赶紧回舱内歇息吧。”
藤汝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来问道:“提督真的不相信归墟之国的传说么?”
“眼见为实,可惜我航海这些年来,从未见过,自然谈不上相信。”
藤汝促狭地笑了一下:“是吗?”
“公主也没必要在意这些怪力乱神之谈。”李怛劝说。
藤汝挑了挑眉:“不管真假,这些传说都还挺有意思的。”
“海上的传说都很玄妙。”李怛说。
“提督还知道些什么么?”藤汝追问。
李怛摇了摇头,断然掐断这个话题:“这些传说,拜合耳知道的比较多,公主若是感兴趣,可以去问他。”
藤汝轻轻笑了一下,离开前蓦然又道:“我说过,为了提督大人,我也会善自珍重,保全自身,提督大人不必时时忧心,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她这话未免有些突兀,李怛一怔,仓促抬头,正对上她弯弯的双眸,盈满星光。他被按下的心弦复又震颤起来,藤汝却留下一个微妙的笑容,扶着船舷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之后,李怛照例上甲板巡视,经过一夜航行,船已经驶入深海,今日的天气风和日丽,福船在洋面上航行平稳,几个蒙古姑娘们便也跑到甲板上来晒太阳。
福船虽大,但也就这么一丁点儿地方,李怛路过几个姑娘的聚集之地便听见了她们之间的交谈:“我早上下到舱底去了,舱底竟然有羊!”
“咱们不是带了好些羊肉么,有羊怎么了?”
“哎呀,不是羊肉!是活羊!活的!”
几个蒙古姑娘立刻兴奋地尖叫起来:“活羊!船上还有活羊么?”
出海之后她们被告知只能吃干粮,天天都啃风干的肉,才两天她们便已经不耐烦了,听闻船上竟然还有活羊,一个个眼睛都绿了:“有活羊,提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个眼尖的姑娘发现了站在另一侧船舷的李怛,高声叫起来:“李提督!咱们船上还有活羊么!”
李怛神色不虞:“你们下到货舱去了?”
昨日藤汝向他讨要马头琴之时,李怛便已经告诉她,货舱临近橹工宿舍,而货舱之下的橹舱,更是整个福船的动力中心,甲板下的三层舱室脏污纷乱,这群蒙古贵女最好别去。可竟还是有人下去了。
可那蒙古女孩全然没有犯了禁忌的自觉:“是啊,货舱里装的不也是咱们的东西么,有什么不好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