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一番寒暄之后,虞锦瞧屋后头还空着几张桌子,吩咐弥坚带着府里来的十几人去挤一挤。
目送他们轻手轻脚进了屋,山长折回身,深深一揖:“姑娘恩德,老朽代学生谢过。”
虞家要在各镇建学馆的事还未传开,教书先生却都早早知道了信儿。
虞锦没敢受他这一礼,扶住他的手,谦虚道:“您不嫌我这一身铜臭污了您的清贵地儿,我才该谢您。”
客气话说完,二人坐在耳房细谈。门虚掩着,能瞧见屋里情形。
闾丘山长指指最前头坐着的一排书生,“这几个都是去年中了举的,今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临走前焦虑不安,天天拿些难题来问。”
山长宽和一笑:“好些我都答不上来了。老朽才疏学浅,这些年又是倾囊相授,他们几个的学问早超了我去,就教不了啦。”
寥寥几句话,便叫虞锦肃然起敬。她见过太多倚老卖老的,闾丘山长敢在小辈面前自贬,心性非比寻常。
山长又道:“乡贡三年一行,在海津府考,去年全县中举的有七个,不多,却已经是往年不敢想的好成绩了。”
虞锦终于知道为何县令把他儿子当成小祖宗了,全县中举的才七个,刘荃就是其一,也难怪他爹娘娇纵。
她拱手笑道:“七个举人老爷全是您教出来的,先生才是我陈塘的大恩人。”
被她夸上了天,山长并未忘形,笑着与她说起了别的。
虞锦道:“我听说各镇都有蒙学,蒙学念完就该来县里念书了,怎么只有这么些人?”
山长摇头叹息:“你是商人,我给你算笔账,你一听便知。”
“垂髫小儿五岁入蒙,不算给先生的束脩,只算笔墨纸砚,还有三百千,光这一套就得三五两银子。三五两呐,普通人家得凑一年,好些孩子买不起书,只交够束脩,到了私塾三三两两坐一块儿用书,凑合着学。”
“村里的孩子要来县学,每日食宿都是钱,学四书五经、六朝史学、骈赋笔法,总共十一套书,这些我也不知多贵。”
对上虞锦不解的表情,山长垂眸笑了:“我教书二十年,至今未能买齐,有几本是因为县里没得卖,剩下的,还多半是去书舍笔录的。”
虞锦震惊,十几套书居然这么贵,她头个反应是自己没考科举,这么些年省了多少钱啊!
每个镇子上都有蒙学,有的村里也会有老童生授课。蒙学是教五六岁大的孩子们识字写字、简单作赋的,念完三年以后才算是初明事理。
这本是浩瀚学海的起步,大多人却只停在这里。
读完蒙还想念书的,就得来这县学馆念了。可陈塘四十八个村,六万来人,县学馆里头却只坐了这么一个屋。
县里的富户尚且如此,穷人家更不必提。
未能细谈,屋里的学生陆续把策论写完了,山长进去挨个批复了。
虞锦从耳房走进去,在冯三恪旁边坐下了,后桌坐着今日跟来凑热闹的姚知非。
她坐下好一会儿,眼前学子俱是广袖儒衫,她把各人背影挨个瞧了一圈,里边没看见一个女子。
于是低声问姚知非:“陈塘没有女学?”
“哪有那个。”
姚知非知她意思,摇头笑了:“先皇令行倡办女学,县里头自然得按律来,女子也是能来念书的,却没人来。别说是蓬门荜户,就说我姚家这样的,家里的姑娘也不会来学馆,在家跟着父兄学几个字,能看懂话本子也就是了,难不成还像男儿一样寒窗十几年?男儿还有功名利禄诱着,女子又没有,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姚知非性子温润纯善,言语间并无轻贱,说的就是实情。
可话入耳,虞锦还是一阵膈应。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就窝火。仿佛女人天生就是为了相夫教子的,在家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而后盲婚哑嫁,做贤妻,做良母,熬到头了当个慈祥可亲的老祖宗,临了,牌位能放在祠堂高处,得子孙后辈奉一炷香,这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荣耀了。
这是前些年故去的赵老夫人其一生写照。赵家乃簪缨之家,赵老夫人膝下几个儿子都做了朝官,她也因此被封二品诰命。九十大寿过完,寿终正寝,算是一生圆满。死后得了今上一句赞言,生平故事就编入了本朝女诫中,从世家贵女到小户之家,人人传颂,都想活成她的样子。
没人关心她这九十年里只出过七次宅门,也没人知她平生可有憾事。一辈子活得像个木头桩子,功名利禄都靠男人拼去。
亦曾听闻朝中有一位女官,当年连中三元,如今官拜三品鸿胪卿,总该活得洒脱些吧?却也一直没能逃过牝鸡司晨、窃权乱政的骂名。
虞锦又想到自己。她身为女子,出门行商三年有余,受过的嘲笑与白眼多得数不清了,寻常百姓一听“女商人”,兴许还能生两分敬意。可真正到了生意场上,只有因女子身份饱受排挤的经历。
老辈欺她年轻,同辈欺她女儿身。哪怕她爹的名声在外,她嘴里的话也是没分量的。
老天偏爱男子,姑娘总要活得苦一些。
虞锦心里各种念头转了许久,再回神,山长已经讲了半堂课。
前头是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府里的少年却都在后排窝着,呵欠连天,少数几个睁着眼的,还都是在偷偷说小话的。
虞锦痛心疾首,又往旁边看去。
冯三恪恍若未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山长,听得十分专注。纵然他这个月初初学会了一到十,还有崩豆、绿豆糕这几十个字,会的也太少了,听山长引经据典,不啻于听天书。
十七岁,大字不识几个,走过县城每一条路,却还是头回踏进学馆的门。此时听着经纶大义,闻着满室墨香,藏在心底的、多年不敢置意的愿望,一点一点地冒出头来。
于是山长所讲的史书大道,一字字川流入海般汇入他的耳中。
可惜他心情向来不上脸,心中再撼然,脸上都是寡淡模样。
虞锦手支着额,偏头看他,一时低声笑了出来。
如果冯家富些,如果在三儿年幼时交得起束脩,没准他现在也是个书呆子。
穿着一身儒衫,话会比现下多些,会瘦些,白净些,书生少有他这个身板……
不行,想不出来了。虞锦自己一人笑得直抽抽。
上头讲学的山长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皮底下的正经学生和后头坐着的虞家人,这对比尤为鲜明。
他心里暗自庆幸——哪里是来好好听讲的,分明是来撩汉子的!得亏她不是自己学生,不然肯定把他气得够呛。
“锦姑娘笑什么呢?”
后边的姚知非轻轻唤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