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2)
当天下午,葛道义先领着虞锦去看了看船。
如今二月中旬,运河刚化冻,南来北往的货船并不多,是以河道上还没有行禁令。渔民逮着这个空子,划着小船下河捞鱼,码头之上一片繁华盛景。等到下个月码头兵来了,会扯起拒马,到时候下河得先交一两渡河费,小渔船就望而却步了。
虞家的船大,泊在运河另一头,要搭船才能送人到对岸去。然此时码头上全是卸货的小渔船,挨挨挤挤,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儿,就算一个猛子扎下去,都未必能见着水。
再望望南北两面的桥,最近的桥离这儿得有半里地。
百里望了望那桥,寻思着自己这腿,是该回府里去等着,还是该跛着走完这截路。他伤没养好还天天跟着凑热闹,叫冯三恪隐隐生出些敬佩。
正这么想着,却见葛盐头跟左右使了个眼色,他身后四个大汉了然,站码头边上,提声喝道:“虞家客船经行!烦请诸位朋友借个道——”
高声喊了三五遍,码头上的百姓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还纷纷帮着他们喊“虞大家的来喽!”个个面有喜色。
闻声,那堵成一团乱麻的几十艘小渔船竟还真往两旁退出了一条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云雾,露出东边初升的彤彤圆日来。
百里瞠目结舌:“老冯啊,这、这可真是绝了!”
虞家行盐,渔船与虞家的生意本没有半点相干,可单凭“虞家”二字,就能有这么大的脸面,与虞家平时仗义疏财荫庇乡里是分不开的。
百里缙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苦于只认识一个冯三恪,心情再激动都只能与这根干巴巴的木头说,得到人家一句“嗯”为回应。
盐船离得远,看着也不觉多大,等到上了船,才觉出妙处来。盐船分上下两层,一层住船夫和护卫,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二层一半当厨房,一半为存盐。因盐怕水怕潮,所以这上层修得比一层还要好,船棚宽敞,超出房辕半丈多,顶上还铺了厚厚的油纸,一点水都渗不进来。
葛道义亲自送他们上了船,笑言:“这是去年的新船,跑了没两趟,旧船甲板上盐味重,怕姑娘闻不惯,就挑了几艘干净的小船。桌椅被褥都安置好了,姑娘看看还缺什么短什么。”
“没事,水手日常那些就够用了,备齐笔墨纸砚,多支几张桌子。”虞锦略一思索,又说:“天还凉,棉衣一人准备上一套,另每条船请个大夫,多备些药材。”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葛道义随手招呼家仆去准备了。
*
这一夜,冯三恪到底是没能睡好。
葛盐头家里的客房,哪怕是给下人住的后院,都布置得精致极了,比在陈塘时虞府的也不差。枕巾是拿什么香薰过的,一簇一簇的甜香味儿往鼻里钻。冯三恪闻得头疼,扯了枕巾丢到了一边。
他认床,几个月前刚进虞府时也是这样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有时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有时什么都没想,都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去。
没有后路的人,走在哪儿都没法安然自在,在陈塘时还好,到了这满眼陌生的地方,更少了一分底气,总怕行差踏错一步。
他是如此,百里缙也是一样。
夜里听到旁边床上的百里哼哧哼哧喘粗气,冯三恪怔了怔,知道百里又做噩梦了。
这一个月来他时常如此,有时喊爹娘,有时喊救火,有时声嘶力竭,有时轻声呓语。冯三恪知道哪怕百里白天再爱凑热闹,却也始终没能从那场火灾里脱出来。
连着好几回,冯三恪上前拍醒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尴尬,还得扯几句有的没的遮掩过去。
于是冯三恪也不喊他了,啪啪啪,重重击了几下掌,是足以惊醒他的动静。
百里猛地一挣,从梦魇中脱了出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怅然若失,喘息的动静很快变得平缓了。
冯三恪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装睡。
他觉得百里似乎是知道自己毁容了,前些天还总是跟他讨镜子,说是想要刮胡修容。这几天不讨了,昨天他甚至还把离开陈塘前冯三恪送他的那顶灰纱帷帽也戴了起来,脸遮得严严实实,美名其曰——“河边风沙大,护着脸,好养伤。”
半梦半醒间,思绪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喜不喜欢的,冯三恪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只觉得百里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确实对锦爷过于重视了。
平时锦爷冲他笑一下,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晌午都能多吃一碗饭;像今天,锦爷没跟他单独说一句话,便觉得精神惫懒,一直盯着她看,哪怕运河两畔的风景再好看,他也没能挪开视线。
此时想来,冯三恪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百里说“喜欢”,喜欢什么呢喜欢。
依赖中掺杂着敬畏,一边期待一边克制,以仰视的姿态望着一个女人,也是自己的主子和救命恩人,这不能是喜欢。
吧……?
闲事多思无益,冯三恪索性把白天所有的新奇见闻都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像上午那盐帮的程爷挑衅,葛盐头却不气不恼,反倒拉下脸面来捡起了地上的银子;再比如锦爷说的那番话。
商贾之家,人情往来全是大学问。
窗外月光皎白。
*
休整一夜,虞府的人于次日清晨动身了。
运河河道并不宽,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七八丈,两岸的房屋田地仍清晰可见。
天儿还没暖起来,河上风大,虞锦和几个丫头坐在船舱里围着火炉打叶子牌,周围护卫也支了好几桌,一片笑声。
冯三恪此时才明白锦爷跟葛盐头多要了几张桌子、另备齐笔墨是做什么用,还以为是要督促他们好好念书,眼下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桌子拿来打牌九,笔墨拿来记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