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更堂(1 / 1)
方采青执意要把小儿子送去学灵狮是有原因的:方采青的父亲方炼正是三更堂上一任堂主,也是钟无名的师父。向远县地处南部沿海,是龙狮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早些时候灵狮运动发展到鼎盛时期,说夸张点县里几乎百米之内有狮馆,家家有人会舞狮,刚会走路的孩子拿起锣钹也会敲上一段,行动不便的老人也能跟着点头打节拍。方家是灵狮世家,相传祖上是进过京在皇帝面前演过的。虽然向远县人才济济,但三更堂绝对是里面数一数二的狮馆,“三更”一是取自“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发愤时”,二是在正式舞狮表演开始时,常常击鼓三声代表三更天已到,大头佛和狮子正是伴着这三下鼓声开始巡场。这“三更”一是鞭策师门上下不舍昼夜勤加练习,二是代表着灵狮的传统制式,警醒大家不能忘祖忘本。
方老在不惑之年从父亲手中接下三更堂,五十岁老来得子,爱妻却死于难产。小女儿注定无法继承自己的衣钵,方老给她取名叫采青,便是决意在她身上留下一点关于灵狮的印记。方老与妻子意笃情深,并未续弦,自此人生的重心除去三更堂唯有方采青一个。镇上无人不知方炼对独女宠上加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实实在在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疼爱,只是每每谈起此事,不免有人惋惜方家这百年基业终是传不到儿子手里。
六八年的冬天,方采青在自家后院门口捡了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向远人,这么冷的天只松松垮垮套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粗布短褂,露出来的皮肤紫里透着青灰,整个人都冻昏过去了,怀里还死死抱着自己的货担,——原来是个挑货郎。方采青把他带回家,不仅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还整日忙前忙后亲自照料,小挑货郎心中过意不去,每天都从货担里挑出些小玩意儿送她,今天是花头绳,明天是发卡、拨浪鼓。方采青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并不觉得这些物件有多稀罕难得,只是男孩每次红着脸把东西塞到她手里的样子实在又傻又可爱,总是让她心如擂鼓。
少年在方家住了一个月有余终于病愈,方小姐大大方方地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小挑货郎自幼痛失双亲,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听方小姐这么说只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僭越,低下头不敢应答。方老在这种小事儿上一向是依着女儿的,不过是随口问了问挑货郎的名字,那少年扑通跪下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直道方老爷方小姐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又说自己从前没有个正经名字,请方老爷不吝赐名。方炼给他取名叫方落,一是因为这孩子机缘巧合“落”在了方家门外,二是取光明磊落的意思,希望他做个坦荡刚正的人。那年方家小姐和这位新入三更堂的少年一样,刚满十五岁。方落本来就体弱多病,又在那个隆冬里冻坏了根基,想要舞狮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配乐师父学习击鼓敲锣,帮忙砍柴烧火、洗衣做饭,就这样一转眼七年过去了。
而这七年于三更堂、于向远县都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浩劫,谁也没想到灵狮会成为“破四旧”的重点打击对象,数不清的舞狮艺人无奈之下选择转业,很多狮馆被迫关停,三更堂是唯一坚持下来的那个。这倒不是说三更堂没有遭到打压,相反,枪打出头鸟,它在一众狮馆里首当其冲。
方家有一对祖上传下来的青黄狮子,青狮头重达八十五斤,黄狮头重七十五斤,狮头颈下悬有着十三只钢铃,按五音十三韵排列,动起来声音洪亮气势恢宏。——方炼是亲眼看着这对狮头被销毁的,一桶油一把火几根铁棍,狮胚被捣烂在了乱棍底下,钢铃也被打散了丁零当啷滚了一地。人人都在猜三更堂这次是真走到穷途末路了,谁想方炼只是沉默着把那对狮头的残骸在后院埋了,回祠堂枯坐一整夜,天亮以后把一众弟子招至堂前,沉声说了一句话:三更堂不会散,但你们要走,我不拦。
当时那情况可以说是人人自危,梦想再大还是不如小命要紧,方炼既然给了这个台阶,自然没有不下的道理,师门上下陆陆续续有人出走,座无隙地的三更堂渐渐变得门可罗雀,原本晨操时人挤着人腿脚都施展不开,时下竟然只够勉强凑出一个舞狮班子。方炼心中第一次涌起后继无人的悲哀,在留下的几位弟子中,他最器重最满意的是小徒弟钟无名,有意让他做自己的女婿,若是能将三更堂交到钟无名手里,方炼很放心。钟无名比方采青小三岁,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惜方采青素来只把小钟当弟弟,一颗芳心早就许给了那个红着脸送她拨浪鼓的十五岁少年。之后的事情,无论是指婚、抗婚,还是后来的私奔,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方采青和方落带着儿子方亦彬再次踏上这片故土已经是八年以后,——回来参加方老爷子的葬礼。前几年改革开放了,形势却并没有明显的好转,虽然外部压力已经不再,但人们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多了,心也便关不住了。能静下心来舞狮的人越来越少,加上方老年事已高,对师门里那些事有心无力,一来二去三更堂的人心也渐渐散了。方采青一家回来的时候,只有钟无名一个人:一个人守着这名存实亡的三更堂,一个人担着这名存实亡的堂主之位,一个人一身缟素跪在堂前,给师父守灵。方采青站在门外望着厅堂正中的灵柩,腿一软颓然扑倒在地,终是泣不成声。钟无名转过身,面上还有没干的泪痕,他先是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开口:“是……采青姐?”
八年来方采青彻底和家里断了关系,这次钟无名费了很大力气托了很多关系才和方采青他们辗转联系上,三人站在三更堂的匾额下面久久沉默,只觉得物是人非,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方炼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又是镇上唯一一个这么多年坚持把狮馆做下来的,懂舞狮的不懂舞狮的,来送他的人很多,甚至让人想起三更堂最是门庭若市的时候。那几天大人都在堂前忙着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无暇他顾,方亦彬自己一个人在后院里到处乱逛找乐子,等天黑了准备吃晚饭了三个人才发现这小子不见了。钟无名心里有点急,镇上前段日子发生过偷小孩的事情,采青姐的孩子又是第一次来向远,人生地不熟的,如果走丢了那真是太危险了。方采青倒不是很着急:“不会的,亦彬很乖很听话,不会乱跑的,肯定在哪间屋子里睡着了。”
三个人分头找,没想到方采青猜得一点没错。钟无名去西面道具间,方亦彬本来坐在地上靠着门板睡觉,钟无名把门一开,他直接顺势一路滑到了地上,怀里抱着的黑色狮头咕噜噜滚了出去。脑袋磕在地上咚一声闷响,钟无名吓一跳,忙蹲下来给他揉后脑勺:“没事吧?”方亦彬半醒不醒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熟练地伸手吊住钟无名的脖子,细声细气叫了一声:“妈妈!”钟无名直接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手都僵住不知道怎么动作了:“……不是妈妈啦。”方亦杉懵懵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特响亮的叫了一声:“哥哥!”钟无名有点无奈:“亦彬啊,我是叔叔。”方亦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来,抬手指着滚到一边的黑色狮头:“叔叔这个怎么玩?”钟无名一愣:“亦彬喜欢吗?”方亦彬特别乖地点了点头:“这上面的毛毛好漂亮,比别个都漂亮!动起来铃铛还会响,好好听!就是有点脏了,我擦了好久啊!”
这狮头是钟无名依照印象里方家祖传的那对青黄狮头扎的,颈下也悬了十三只小铃铛。钟无名是舞狮头的,这是他给自己做的第一个家伙,从设计到成品都用了十分精力,中间返工了好几次,拖了好一段时间。等第二层光油上好、干透,钟无名兴奋地抱着完工的狮头回去,正好撞见他搭档十几年的师兄在向师父辞行,——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狮尾的狮头。这家伙也被他赌气似的扔在了道具间里面,一次也没拿出来用过,钟无名都不知道方亦彬从哪里把它扒拉出来的,再仔细一看方亦彬手上脸上果然沾了一层灰。钟无名走过去弯腰把狮头端起来,摸了摸自己亲手一小簇一小簇黏上去的纤维和马鬃,心里万般滋味根本无法言说。方亦彬屁颠屁颠跟着,仰起头看着他:“想看叔叔玩!”
总的来说那并不是一场特别好的“表演”。没有配乐,没有狮尾,只有一个有点脏的旧狮头,还有一个第一次看舞狮的懵懂小孩。其实新狮初舞是要有个开光点睛的仪式的,焚香洒酒、放炮奏乐、簪花挂红、鸣鼓杀鸡……只是这个狮头终究是没那份运气。钟无名郑重地把狮头平放在院子中央,站在右侧,他在心里想象了咚咚咚三下嘹亮鼓声,鼓声一落便是正式开始,他启步跳到狮头左边,举起狮头钻进去,急步向前,朝中间、右边、左边各行一礼,他给方亦彬表演了一段没有“青”的采青。
方亦彬好多年以后都记得钟无名第一次在他面前舞狮的样子,身段轻盈,步法利落,劲瘦的腰肢一拧都能带出一阵凛冽的风。还有那叮叮咚咚翻飞的十三只银铃,好像春天里的细小雨点,直把他一片小小心田都浇灌得无比柔软开出花儿来。
方采青和方落听到动静回院子里,正好看见方亦彬攥着小拳头站在一边。方采青走过去理了理他一头乱毛:“你去哪儿钻了一身灰回来。”方亦彬牵住方采青的衣角,满眼都放着光:“妈妈,我喜欢这个!我想跟哥哥一起玩!”方采青一震,只觉得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最初,不知道方老爷若是泉下有知,心中会否稍有宽慰。钟无名摘下狮头笑了一下,发红的眼睛微微一弯:“亦彬,不是哥哥,是叔叔!”
方亦彬就这样做了钟无名的第一个入室弟子,钟无名到现在还会想起那天的方亦彬,又小又乖,抱着那个和他人差不多大的狮头睡得懵懵的,眨着眼睛说这个黑色的最好最漂亮。
一晃就是好多、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