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哥哥（1 / 1）

方亦彬和方亦杉差了快十六岁，方亦杉是背负着巨大的责任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那年春天，方亦彬突然开始频繁的发烧、流鼻血，一开始他完全没当回事儿，也没和大人说，只觉得是季节转换、天气干燥的缘故，骨头疼的时候他还跟钟无名炫耀说自己好像要长个儿了。没想到后面越来越严重，有天晚上直接烧到四十度，鼻血涌出来堵都堵不住。连夜送去镇上大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要想治愈需要进行骨髓移植，而找到相合骨髓的概率小得可怜，无异***捞针。医生建议他们再孕育一个孩子，亲兄弟姐妹之间的脐带血移植相合率比较高、排异率也小，国内已经有过用亲生弟弟、妹妹的脐带血进行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的先例。

怀上方亦杉的时候，方采青已经年近四十了，这个年纪生产对于大人和小孩来说都不容易。方亦杉生下来体重还不到五斤，瘦巴巴的一小团。他是方亦彬的解药，也是这个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手术很成功，每个人都以为这个劫终于度过去了，以为一切都在变好，以为一家四口可以就此过上平安顺遂的好日子。有人说这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词是失而复得，那最痛最难过的莫过于得而复失：谁也没想到，半年后，方亦彬的病复发了。

爸爸方落白天在自行车厂上班，晚上出去打零工，方采青把小儿子带在身边照顾大儿子。方亦杉从小就在省城中心医院生活，住院区的医生护士都是看着他从一粒小豆丁长到能跑能跳，能自己哒哒哒跑去楼下小卖部买大白兔吃。爸爸忙着挣钱养家，妈妈又总是在料理生病的哥哥，方亦杉一个星期里有六天都在掰手指数日子盼着星期天快点快点来，因为星期天是和希希哥哥见面的日子，终于有人陪他一起玩了。

向远县到省城要转两次大巴，一趟车程就要接近两个小时，每周日钟无名会带梁希一起过来医院探病。每到这一天方亦杉总是起得特别早，搬一张竹板凳踩上去，扒着窗台眼巴巴地等着希希哥哥出现。钟无名和梁希刚跨进医院大门，他就一阵风似的往病房外跑，方亦彬喊都喊不住他，一句“慢点走别摔着”还没说完，方亦杉已经人影都不见了。他像导弹发射一样冲出门，一路飞奔，最后瞄准梁希怀里结结实实一头扎进去，奶声奶气地撒娇：“希希哥哥，我好想你呀！” 钟无名笑了笑：“亦杉怎么从来不想我啊？”方亦杉抱着梁希的胳膊，理直气壮地回他：“钟叔叔有哥哥想着就够啦！哥哥每天都念你几百遍呢！”

方亦彬倚着门框等他们上来，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深深陷下去：“师父早！阿希早！”喊师父两个字的时候刻意放软了语气，和方亦杉叫梁希的时候一模一样。方亦彬平时情绪埋得很深，话不多表情也不多，方亦杉觉得他哥一定和自己一样最喜欢星期天了，不然怎么会把这么多笑全留到这天呢。有钟无名在，方采青很放心，也总算有个喘口气的机会，去街上买点吃的用的，或者回家洗洗衣服做做卫生。本来是钟无名和方亦彬带俩小孩，可是方亦彬一点儿也不给面子，简直在和方亦杉比谁更幼稚，于是场面一度变成钟无名一个人带仨小孩，实在是任重道远。

梁希从小书包里拿出周末作业，让方亦彬给他讲题。方亦杉就不爽了，绕着病床转了两圈，希希哥哥长希希哥哥短的碎碎念。钟无名给他削了个苹果堵住他的嘴，正好被方亦彬看到，于是方亦彬又不爽了：“师父，我也想吃。”钟无名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猜到他心里的小九九了：“知道，在削呢。”削完皮还不够，要去了核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钟无名端去床头，方亦彬故意不接，默默做了两个特夸张的口型：“喂我！”钟无名也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回了他三个字：“自己吃！”方亦彬不乐意了，当即决定把两个光芒万丈的小电灯泡支走：“阿希，你带亦杉出去玩吧，亦杉等你好几天了，天天念你呢，我耳朵上都要长茧子了。”“可是可是！这几道应用题我还不会做啊！”梁希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数学练习册。“一会儿教你，先带弟弟去玩吧。”方亦彬冲钟无名挑了挑眉，“大师兄和师父有点‘大人的事情’要谈。”“那好吧。”梁希恋恋不舍地看了方亦彬一眼，合上练习册，转过身问方亦杉想玩什么。方亦杉小尾巴一样粘在他屁股后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他一根指头把他拖走了。方亦彬等他俩的脚步声远到听不到了，学着方亦杉的样子，探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钟无名的食指把他牵到床边，抬起头微微笑了：“师父，抱我一下。”

方亦杉把梁希带到楼下的花坛，捡了根小树枝，撅着屁股蹲在第三棵铁树下面掘土。梁希问他干嘛，方亦杉说明明昨天在这下面埋了十几条蚯蚓，怎么一条都找不到了。星期六一整天他都一个人窝在花坛里掘蚯蚓，还偷了个饭盒来装，到傍晚医院的花农终于发现他形迹可疑，凶巴巴地把他赶走了。方亦杉噔噔噔跑上楼，方采青正好在翻箱倒柜找他手里那个饭盒，方亦杉献宝一样打开盖子：“妈妈，给你看我挖的蚯蚓！”方采青两眼一抹黑，差点气晕过去：“赶紧去楼下扔了，不然今天晚上你就给我用这个碗吃饭！”方亦杉只好抱着他的饭盒下楼了，找了棵铁树，在树根那儿挖了个小坑，一边呜呜嘤嘤泪流成河一边把蚯蚓倒进坑里全埋了，他还想留着明天和希希哥哥一起玩呢。梁希听他说完，皱了皱眉：“怎么又挖蚯蚓了，给你的故事书不喜欢吗？”上次两个人在草丛里躲猫猫的时候方亦杉被虫咬了，小腿肚上肿了个鹌鹑蛋那么大的硬包，大半个月才好。那段时间不能抓虫逗鸟，梁希就买了本童话书送他，给他讲故事。方亦杉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告诉梁希，书在幼儿园弄丢了。

方亦杉不喜欢上学，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由于不是省城本地户口，第一年报名的时候因为手续不齐全愣是没报上，为了六岁能顺利上小学，第二年方采青直接让他上了中班。班里的同学都是小班一起升上来的，就他一个外地来的插班生。幼儿园离医院很近，从后门出去沿着围墙走三分钟就到了，都不用过马路。刚开始几天方采青上学放学都接送，后来班主任了解到他们家的情况，主动提出下班顺路把方亦杉捎到医院门口，反正顺路不麻烦，让方妈妈太忙的话不用每天都过来了。那天课间别的小朋友都在外面玩滑滑梯跷跷板，方亦杉抱着童话书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虽然他还不认字，但是这可是希希哥哥送的，每次拿出来他多多少少带着点炫耀，然后炫耀着炫耀着就被人盯上了。几个小孩儿围上来抢他的书，抢不过就开始你一眼我一语的笑他：“方亦杉！为什么每天放学都没有人来接你啊，你妈妈不要你了吗？”“为什么你每天都跟李老师走！是不是你妈妈把你送给李老师了呀！”“方亦杉没人要喽！”“方亦杉被卖给李老师喽！”方亦杉气鼓鼓地放下书，和他们扭作一团，最后被园长提溜去办公室一通训，再回来他的书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梁希想了想：“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吧，以后你的东西上都写上名字，别人就不会拿了。”他把面前的土踩平，抬手折了根树枝，蹲下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了三个字：方亦彬。方亦杉抱膝认真看着，梁希写一笔，他就依葫芦画瓢跟着划一笔。“这是大师兄的名字，方亦彬。”梁希用树枝把“彬”左边的“木”涂掉，“去掉一半就是你，方亦杉。”方亦杉哦了一声，也跟着把第三个字的半边划掉。他抓着梁希的手在他手心里写：方、亦、木、木、彡，再把第一个木涂掉，——在希希哥哥身上写上自己名字了，以后别人就不敢抢啦。先写“彬”再涂成“杉”这习惯，方亦杉一直到二年级才改过来，每次在作业本上写自己名字都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墨团。

其实最开始钟无名是和梁希说师兄生了个小病，要住几天院，好了就能回来了，谁想这一病就是四五年。那时候梁希才十一岁，对绝症啊死亡啊这些并没特别清晰的概念，但是他已经有好几次撞见师父在里屋抚着大师兄最喜欢的那个黑色狮头发怔，他喊半天师父才回过神，转过脸来眼角都是红的。梁希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每次来医院一颗心就沉甸甸的直往下面掉。“希希哥哥不开心。”方亦杉扒着他大腿仰头望着他，小家伙这话说的还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梁希叹了口气：“我在想，大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方亦杉靠着他蹭了蹭：“不要急，有我在呢，我是哥哥的药。”这是方亦杉有一次从爸爸妈妈的对话里偷听来的，听说他的血救过哥哥一次。梁希半信半疑：“药？什么药？”方亦杉自己也不知道，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反正……反正我的血可以救他嘛！”梁希想到上次长水痘打过一次退烧针，那针筒那么大那么粗，屁股上扎了一下疼得他眼泪立马下来了，到时候不会也要用那么大的针筒吧？“抽血会很疼吗？”梁希想了想要救人那得用好多好多血吧，方亦杉那么小豆子似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行不行。“唔，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吧。”想象一下还是有点怕，方亦杉抓着梁希的手轻轻晃了晃，咬着嘴唇软绵绵地问，“那……那到时候希希哥哥可以陪我一起吗？”梁希点了点头说好啊。

——方亦彬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葬礼的细节梁希都记不清了，但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想起那天钟无名站在化宝炉前的样子。他的眼睛被腾起的浓烟熏得赤红一片，可是眼底一点眼泪都没有，脸上也看不出情绪。他只是沉默着把方亦彬穿过的狮衣、狮裤放进炉子里，然后是狮被，最后是那个黑色的漂亮狮头。火舌一触到竹篾和纱绸立即飞快地舔上来，直接蹿到钟无名的指尖上，钟无名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狮头外面糊的砂纸、胡鬃被火光尽数吞没，浑圆的竹框架也迅速干瘪委顿下去，片刻之后，和那堆纸钱一起化作一摊将熄未熄的焦黑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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