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2)
运河之上风光秀美,可眼也不眨地看了一个时辰,再好的风光也没那么亮眼了。
从海津府到临清一路逆水而行,得把帆扯圆,由船夫摇着尾浆往南行。
船夫是葛道义雇的人,虞锦这条船上摇桨的是四个老叟,其中年纪最轻的也有四五十岁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背都佝偻了。摇桨是力气活儿,四人大冷天的都热出了一身的汗。
船上十多个护卫都会些外家功夫,一身腱子肉,看几个船夫年纪大了,又生得干瘦矮小,挥的船桨比他们还要高,瞧着很是吃力。一群青壮汉子不好意思坐着,拿了桨帮人家划船去了。
“老伯喝些水,你们坐着歇歇。”
船夫瞧他们兴致勃勃,看好戏地似的起了身。不多时,就看几个年轻小伙胳膊酸痛,咬牙强忍了一会儿,终究不得章法,有个甚至胳膊绷了筋,疼得龇牙咧嘴,丢了浆坐一边揉胳膊去了。
船夫哈哈直笑,笑里带着两分自得:“客人别跟俺们抢饭碗了,小老儿一把力气哩,俺们一辈子就是做这个的,手熟了,这摇桨也不是谁都能摇得了的。”
兰鸢听得有意思,没出船舱,从锦帘缝里探出个脑袋问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船夫呀,那您可知道坐船头晕有什么法子么?”
“没啥法子,吃得饱饱的,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兰鸢无奈:“就是吃不下去呀,吃什么都犯恶心。”
虞锦和竹笙都走过水路,唯独她是头回出远门,两天没好好吃东西,已经一脸菜色了。
船夫又给支了个招:“那就闭上眼,不能一个劲儿盯着外头看,往眼睛上蒙块布也是行的。”
“好嘞,谢谢老伯。”兰鸢合上帘子,匆忙找蒙眼的布条去了。
时已二月中旬,南边的客商过完年,收了货上京来了。虞家三条船一路向南,运河之上全是与他们背道而行的漕船,皆是方头,独帆,压得深深的吃水线。
放眼望去,整条河上全是漕船,最高的能有两丈高。有的船上挂着红幡,上头大大一个“官”字,这就是官家的漕运,黑布一蒙,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江南来的小客船在其间辗转挪腾,走得很是艰难。看在船上这群旱鸭子眼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姚知非扯住个船夫,不耻下问:“我听人说江南的船都是小尖头,为何这里头好些船都是方头?”
船夫笑道:“方头是河船,吃货多,又平又稳。你那尖梢儿肚大的船是沙船,走狭道的,狭道浅滩碎石多,所以船得窄一些。”
姚知非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望着来往漕船,胸中全是壮阔,叫了个书童铺纸润笔,题诗作画了。
一路上玩玩乐乐,遇上码头就靠岸停下,吃些东西,遇不上码头,就在船上开火做饭。左右嬷嬷们手艺好,河鱼都能做出花儿来。
盐船分上下两层,舱深舷高,甲板这层的风小,是以虞锦就住在这层。入夜后,跟竹笙兰鸢凑了个三人的叶子牌,别有一番兴味。
只是油灯昏暗暗的,玩久了眼睛疼。主仆仨把牌一收,正要熄了灯睡下,却听有脚步声踩着甲板咯噔噔跑到了船边去,隐隐有人声,说什么“忍着忍着,别吐船上”。
是冯三恪的声音。
虞锦一听便知。她已练就了分辨他声音的本事,有时听得仔细些,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得出来。护卫习武,脚步声几乎听不着;丫头的脚步声轻快,更好分辨;但凡脚步又沉又稳的,大多时候是他。
临行前那夜冯三恪的话,一个劲儿往她脑子里钻——“我没亲人了,有爷在,去哪儿都一样的”。连着三五天,做梦都是这句话。
她身边这群孩子个顶个的油嘴滑舌,这些年顺心话听得不少,却还从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么好听的话,春风化雨似的,缠缠绵绵流进心里去。
一下午不见,怪想他的。
虞锦心里痒痒,正好衣裳还没脱,披了件银鼠毛的披风就往外跟去了。
船并不大,开门右拐三五步,就看到了他的背影,旁边还带着个拖油瓶,百里趴在船舷上呕得声嘶力竭。
“这是怎么了?”
冯三恪回头望她一眼,给百里拍着后背,无奈道:“晕船。晚上他没食欲,就吃了两块点心,甜腻腻的,更不好克化。这一晚上吐啊吐的,都开始吐水了。”
“一晚上吐啊吐”的百里无语凝噎,脸面丢了个干净,刚想辩解两句,胃里又涌上一股酸意,又是一阵呕。
虞锦听不得这声,感染力太强,弄得自己喉咙里也泛起了恶心,忙分神去跟冯三恪说话:“叫大夫来看看吧。”
百里背过手有气无力地挥了两下:“不用不用,都吐干净了,我一会儿回去睡个觉就好了。”
他折腾完了,船边上吹了会儿风,果然又生龙活虎的了,还颇有兴致地指着东面河岸问虞锦:“那一排花花绿绿的是不是青楼?张灯结彩的,还挺好看的。”
虞锦眼角直抽,无奈嗯了声。
离开了陈塘那个伤心地儿,冯三恪和百里精神都好了几分。二人活到这么大,几乎没下过水,上了船连着两日晕晕乎乎,精神头却挺好。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两岸万家灯火粲然,连绵成一片金色的海,多好的景色啊。百里往边上挪了挪,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愣是没听着两人吱声,这才恍然自己杵这儿碍事了,忙找了个托词:“大夫在哪屋住?我去讨点晕船药。”
“我扶你去。”
百里白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扶什么扶,我又不是断了胳膊腿|儿,分清正经事啊你!”说罢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了。
夜幕下又只剩了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对月唠嗑。
跟冯三恪唠嗑是件挺艰难的事,因为他认生,哪怕前一晚上哭过笑过,过了十二个时辰以后,他也能像头回见面一样沉默寡言,冲着你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弄得虞锦一个自来熟的人,每次跟他说话都得先铺垫两句。
“你也头晕?脸色不太好。”
冯三恪点点头:“坐着的时候还好些,一躺下就晕得厉害。”
大运河地势起伏,一路上顺流逆流轮着来,风向又不稳,船行起来就更晕了。
虞锦笑他:“陈塘离海那么近,连几岁大的小孩都会下水扑腾两下,你竟是个旱鸭子。”
揶揄的话,冯三恪不答,也知道自己不用答,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眼神愈发温柔。
这是她出了陈塘以后头回笑,头回真心的笑,平时轻轻扯扯唇,或是礼貌地拱手笑,那样的笑都不叫笑。
笑得他心上仿佛开出了一朵花似的,全是矫情味道。
“看我做什么?”
老实人乖乖错开视线,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虞家到底有多少人?”
“镖队十支,掌柜五十,家仆三百。”
比冯三恪想的要少多了。这几天他们每到一个码头,下船去吃饭休整的时候,码头上都有人领着招待。要是去了酒楼吃喝,掌柜的一听是虞家的,必定要领着大厨凑上来敬几杯酒,字字句句全是敬仰,有时连酒楼里别桌的客人都要来敬酒。
仿佛天南海北全是虞家的人,要么就是虞家的朋友。冯三恪和百里缙看在眼里,暗暗震惊。